当他跟铁男说要回学校，铁男僵硬着脸低头点烟，旋即仰头吐了几个烟圈，很无所谓地笑：“那你去呗。”
那种笑不发自内心，很明显在掩饰心中真正的介意，所以三井更坚定了应该回去，一定发生过什么。
脱离了铁男的视线之后，周围又变成了画片一样的不连贯。
他穿过那些画片，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都有。海啊、天啊、散落满地的机车零件啊；高高飘在蓝天上的蝴蝶风筝，翅膀画着红黄绿，颜色鲜艳像小孩子会喜欢的玩意；一颗苹果树，满树沉甸甸的红果子压弯了枝；延展到天边的金灿灿的稻田，稻子尖尖上落着巴掌大的白鸟。
这些都是铁男的记忆。是他小时候吧，小孩子眼里世界上的一切新鲜都值得记住。铁男是哪里人来着？如此田野气息，秋田或者长野县吧。回头问问他。
他还看见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背靠着一棵树坐在长椅上。小姑娘圆鼓鼓的脸蛋带着婴儿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汪着水。
他想铁男一定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她是他记忆里少见的动图，或者笑弯了眼睛伸出手说“那我们去玩”，或者脸颊挂着一串泪珠不舍地说“那你要记得来找我”。
不知道铁男去找过她没有，这事也该问问。三井寿走过这一页，继续在无尽的画片里寻找湘北高中。
也许铁男记忆里的湘北高中跟自己记得的不一样。湘北高中……湘北高中……铁男真去过吗？
刚巧，他找到了。
他的母校粗糙如同简笔画，要不是门口的几棵樱树和名字牌匾太过明显，他差点认不出来。这代表铁男对其只有浅显印象吧。
他往校园里走去，四周没人没风，教学楼和网球场依旧是潦草的简笔画风格，他正走的这条路是去篮球馆的，铁男去学校找过他？
三井寿正纳闷，觉着依铁男的性格不应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眼熟的人，怒气冲冲奔他而来。
这是宫城啊。三井寿记起来了，这个烫一脑袋卷好像顶着一颗花菜的男生是他在湘北篮球队的队友。什么时候铁男和宫城产生的联系，他们哪儿来的交集？他正疑惑，宫城挥拳直击他面门。
三井快退了几步，捂着流血的嘴喊道：“你有毛病！我是三井你看清楚。”宫城不说话，像不认识他，追着他揍。他躺倒在地才想起来，这是铁男的意识，铁男认为他被宫城揍过。
混蛋！不盼他点儿好。
接着他看见好几个穿湘北校服的男生，都五大三粗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宫城围住了。他想劝架的，又想也没关系，反正是梦，自己也不能白挨打。
三井寿干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动也不动的火烧云，等下一个剧情。忽然，云开始漂浮了，他感觉到了风，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
铁男总是随风而来。三井寿扭头看看打架的地方，没人了。而风吹来的方向，铁男从夕阳暖色的光辉里急匆匆跑来，神情紧张得藏不住。
风很暖、云很淡、阳光很耀眼、铁男的脸很扭曲。他忽然想笑，心头掀起一层涟漪。
铁男恶狠狠指着他骂了几句，又把他背在背上，说送他去医院，说他下巴上的口子恐怕要留疤，说：“你小子本来长的也不怎么样，再留道疤更没法看了。”
“我明明很帅好不好，铁男你眼睛有毛病。我看去医院你挂个眼科吧。”三井双臂交叠在铁男的胸前，晃了下腿。
“哎，帮我点支烟。”铁男把三井往上颠，“上衣口袋里。”
他去摸铁男的衣兜，掏出香烟和火机，丢到路边，“别抽了，呛死了。”他猜铁男肯定一张臭脸，特意不去看，把头放在了铁男结实的肩膀上。
卷发蹭到他的脸颊，有点痒，头发沾染着的旧烟味有点呛，耳边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填满他的世界。他吐了口血，没头没脑地笑出来。
眼前的景色愈暖，他的高中从挺立的樱树到径直的教学楼间的路，像涂了层金粉。
他的门牙掉了，他想回头出去了一定要打电话去问问宫城，他的牙是不是真被他打掉的，他有没有报了这个仇。他还想跟铁男说，自己明明连疤都帅，以后要当模特的……
还没等他说出来，他看见了黑色蝴蝶，引导铁男背着他走进一道充满白光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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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寿忽然睁开眼睛，眼前又是铁男的小屋子。他赶紧跑去洗手间照镜子，什么鬼！他下巴上那道疤又没了，牙齿也变回原装的。他惊呼：“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不乐意吗？”隔着玻璃门，铁男没好气地接话。
“不是，哎！”三井跑回卧室抢下铁男手里的游戏机手柄，“多大了打魂斗罗，你无聊不无聊。我说铁男你到底想这样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铁男一边盯着电视机一边抢手柄，满脸写着不高兴，“别抽风。你看死了吧？我打一命通关呢。”
“重调一下咱俩一块玩。”三井挨着铁男盘腿坐下，电视机上黑底白字的单人或二人选项等着被按下确定键，他尽量说得轻松自然：“铁男，你有梦想吗？”
铁男的眼神在他眉心聚焦，然后眼珠飘到窗外去，“一命通关就是我现在的梦想，你到底要不要陪我一起？”
“当然要。就一条命，都陪你。哎，”三井寿笑着撞铁男的肩膀，亲昵地问：“你跟我说说咱俩怎么认识的？”
铁男白他一眼，“你忘了？”
“问你呢，我想听你说。”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伴着雨声铁男悠悠地讲：“我要是知道你这么麻烦，当初绝不要把你捡回来。”
也许那也是个雨天，三井寿觉得很遗憾，因为他只记得那场让他们受伤的雨。
他醒了那么久，没人跟他说起他不良过。牧努力抹掉他的高中；爸妈如论如何挑剔他不听话也绝口不提湘北和不良的事；铁男帮他编织谎话让他忘记这段叛逆的日子；就连他自己也轻易接受了受伤、康复、回球场而不去追问中间跳跃了那么久的时间发生过什么事。
原来铁男才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那个人。原来全世界只有铁男才留恋不良的三井寿。原来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当做尴尬的记忆却被铁男当成珍宝。他身边这个男人是有多想借肩膀给他依靠啊。
他没有囚禁他，却囚禁了自己。他没占有他，却期待着被他完全占有。他一定偷偷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必须依赖他的高中生。这段过往让他幸福、让他满足、让他拥有力量，就连现实里沉睡的脸上都带着浅淡安稳的笑意。
“明明你才是麻烦的那个。”三井低声道，额头搭了一下铁男肩膀安慰自己，迅速坐起来笑道：“不过我不嫌弃你，我大度。等我以后赚钱了，给你买新游戏机，陪你玩上三天三夜。”
铁男愣了愣，抢过手柄，塞另一只给三井，轻快地笑道：“臭小鬼！开始啊，一命通关啊，输的人今晚没饭吃。”
三井寿很想现在就拉铁男走，被铁男期待的笑容打败了。无论怎样不差玩这一场游戏，做梦就做个美梦吧。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又洒下来。三井寿暂停了游戏，拉了一把铁男，“走，跟我回学校去打架。”他准备去再挨一次宫城的揍，不然他的疤和假牙怎么回来，他们怎么往未来去呢。
铁男深深看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点了支烟掐在指尖，忽然勾起嘴角无所谓地笑，“好，走吧。”
那表情让三井寿有些不舒服。他在机车后排座位上边看街景变幻边想哪里不对劲，忽然另有几辆机车跟了上来，一起冲进湘北高中校门。
他慌了，身边的感觉太真实，他看到熙攘的校园，听见嘈杂的人语鸟鸣，像是放学时间，少年人们背着包，三五成群的向校外走，或者前往部活教室。
这必定是真实的过往，三井寿有不好的感觉。铁男他们肯定不是来学校念书或者当义工的。他忽然察觉他的门牙又没了，摸了把下巴，疤痕扎了手。
铁男的意识跳跃了。
他们停下车，铁男带头走在前面，身后十几个不知哪儿来的男生气势汹汹地。这段路不太宽，一侧是教学楼，楼下有单车存车处，另一侧是绿化带，绿化带外是铁丝网隔开的操场。
三井寿拉住铁男的胳膊，耳语到：“前面只有篮球馆。”
“啊。我送你回去。”铁男叼着烟笑。
那个笑容一点都不愉快，三井心道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但被铁男抹去的一段往事。片刻之后，他的感觉被印证了，铁男领着这伙人去篮球馆打架了。
整个过程很细腻，只有一点让他觉得违和，铁男一直挡在他前面，不许他动手。
其实他也不想动手，现在的他看这些高中生都是小孩子。后来他陪着铁男坐在地板上听木暮讲故事，讲的内容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这感觉很怪，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又有些许隔阂，像夹了张玻璃纸。
但铁男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多少年了还能连贯地记在脑海里。当年铁男是个什么心情呢？三井寿猜不出来。但三十几岁的三井寿对这些不甚清晰的少年意气只有些怅然而已。
散场时候他要跟铁男走，铁男又摆出那副不由衷的假笑，让他回去打球。
如果他就这样答应，铁男又要回到那个记忆陷阱了吧。现实世界的自己一定回球队了，但梦里他可以陪铁男。
“我会回去打球的”，他跨上铁男的机车，窝在宽厚的背上，“铁男，我不能一直当高中生，”他拍了拍铁男的腰侧，让手掌停在那里，“走吧，带我去海南大学。未来还很长、很长……我们一起去未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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