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1
三井寿并不确定自己睡了还是醒着，他眼前陷入漆黑，五感都不存在。他想动，听见幽幽的声音说“不要抵抗，放松”。
渐渐周围有了微弱的光，那种漂浮的荧光点，向远方飘忽而去，舞动的姿态像只蝴蝶。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
跟着蝴蝶
他找到了触觉，来自脚下，感受到脚踏实地。他开始跟着光点蔓延的方向走。蝴蝶越飞越快，他也越走越快。
一路平坦，没有任何磕绊。渐渐的，周围开始出现画面，像照片或者很短的动图，从黑暗中忽然浮现，忽然消失。
画面的闪现逐渐密集，其中又夹杂着一些声音、气味，杂七杂八的分辨不清。这就是铁男的记忆吧，高桥所说的碎片。
不知走了多远，他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只见闪着荧光的黑色蝴蝶飞到了一扇门前，门上繁复的纹路忽地闪亮。门开了，三井寿走入了熟悉的白光里。
这是类似于现实的画面了。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无人的十字路口。路口狭小，无论望向哪一条路，都是一家挨一家的一户建，两层或者三层，都不高，接连铺到天边。
线条简单、安静、平面化，像画。视线很好，能看到远方染了些许暖色的薄云。光线比现实世界温馨，似乎是暮春时节温暖的傍晚。
周边没有能反光的东西，包括玻璃水面之类，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他也不记得现实世界里哪儿有这样一个路口，如此普通又如此怪异，房子的排布过于刻意了。
不知道这反映了铁男的什么想法，隐藏的遵循秩序或者逻辑简单？
三井寿原地转了两圈，选了那条看起来离下一个岔路口最近的路，顺着走。首先，他得想办法定位坐标，时间地点。也许可以找找街边海报之类搜寻些信息。然后得去找铁男，不知道铁男到底陷在哪一段梦里。
他走了两个街口，没遇见任何人，也没有风或者流浪猫什么的。除了他一切都静止。路边橱窗和广告栏里也有海报之类，电影的，还有机车和旅行手册，但什么时间的都有，80年代古早电影比如第一滴血和去年的少年卡通片驯龙高手。
……呃，铁男还挺有童心。
可是完全没有自己的杂志封面就很神奇，为什么呢？他难道不应该记自己记得最清楚吗？既然给他当男朋友。
又转过两个差不多模样的路口，忽然起风了，浮云动了起来，吹来许多嘈杂人声和燃烧过的汽油味道。
他应该离他不远了。三井寿向前跑去，迎着风。
铁男突兀地出现在街边，坐在护栏上。标志性的披肩卷发，肩宽背厚，牛仔外套，背对他。
三井寿站下了，喘了几口气。其实他不累，也许因为梦里的感觉失真。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走过去打招呼会发生什么。
有几个人向铁男走去，突然就出现了，没头没尾。三井寿细看，全无印象。那几个人什么年纪都有，从十五六到三十好几，共同点在都是男人都吸烟。
“喂！铁男。”三井寿叫了一声。
铁男回头对他笑了一下。那张脸比现实里更显年轻，腮边是刀砍斧削的果决，眼角有些风吹雨打的痕迹，一头漆黑卷发没有一根杂色。三井心酸了，这样活生生的铁男真好，却在梦里。
他对那些男人们说了什么，然后迎着三井走过来。三井寿发现那些男人忽然就消失了。做梦果然是毫无逻辑啊。要不是身体会消亡，活在梦里也不错，岂不想怎样就怎样。
铁男越走越近，神情变得挑剔起来，眼睛扫过三井一圈，深深吸了口烟之后摔掉了烟头。“你又跟谁打架去了？你就不能消停两天。说过你几遍了，腿伤要静养。”
“啊？”三井寿被问得一愣，哪儿跟哪儿啊。他低头看看自己，穿的是高中校服，脏兮兮的，沾了些血渍。
这是铁男印象里的自己？和自己记得的完全不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高中不是腿伤休养到重返赛场？自己这辈子什么时候打过架！他这么乖……
铁男已经走到他身边了，搭着他肩膀很熟悉似的拍了拍，“愣着干嘛？要么我跟你去找回场子，要么你跟我回家消停呆着。你说。”
“那回家吧。”三井无奈道。他有得选吗？他都不知道这是跟谁。他想明白了，打架斗殴的高中生才是真的自己，躺床上躺到痊愈的是铁男给他编的瞎话。
他得抛弃那些虚假的记忆重新认识自己一遍，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呀。“唉～”他叹了口气，人生可真难，从没发现自己有跟人打架的天分。
“别唉声叹气的，一点不像你。”铁男随口评价，勾他往旁边去。
三井寿抬头看见了那架熟悉的重型机车——幸好机车是真的，幸好还有他所熟悉的过去，而且重机这么酷！他很喜欢。
他自然而然爬上后排座位，机车在轰鸣中发动了。周围很快变成嘈杂街路，又很快到了一处出租屋。兜风的过程极短暂，所有转折都生硬。
也许是铁男很着急带他回家，三井努力习惯着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突兀感，心想下一次要跟铁男说他喜欢跟他兜风，也许兜风的过程就变得细腻漫长了吧。
铁男记忆里的家，是一栋廉价公寓，跟铁男也跟此刻刚打完架的自己很搭配的潦草。
三井寿站在门口看了一圈，只能说真随意啊，这屋子说房客已经失踪了三个月都没人怀疑。
铁男丢给他一套衣服，嫌弃地说：“去洗洗，脏死了。”
三井抱着衣服进了浴室，心说铁男这个挑剔的样子倒一如他假冒记忆里的死傲娇，好话都不好好说。行吧，至少性格方面没骗他。果然谎话半真半假最有说服力。
他对着镜子观察铁男记得的自己。长发到肩膀，发丝柔软有点乱，沾了血。他发现他脸上有擦伤，但下巴上没有疤痕，牙齿也不是义齿。所以他到底什么时候破相的？真可惜，脸也罢了，带点疤很有男人味，可是牙齿怎么算？他是怎么弄掉了自己四颗牙的啊！四颗！
“你还要洗多久？”
浴室的门被锤得直晃，三井喊着“就来”，拧开花洒简单冲冲。居然连热水都没有，他打了个激灵。铁男真是，做梦对自己好一点嘛！
当他带着冰凉的水珠和一肚子气走出浴室的时候，看见桌子上的一堆各色药水和棉签纱布，气消了一半。铁男是个别扭的混蛋，他下了这种定义。
他穿着铁男的工字背心和自己的纯棉阔腿裤——工字背心肯定是铁男的，自己才不会这么不注意形象，而这么潮的阔腿哈伦裤一定是自己带来的。
他绝对无法想象铁男穿哈伦裤的模样，铁男只适合仔裤和西装裤，等他醒了要回家好好翻翻，把铁男所有的奇装异服都丢掉！他男朋友丢不起那个人！
三井寿边想边笑了，伤口突然被药水沙得很疼。“你轻点！”他瞪眼睛过去。
“少废话。忍着。”铁男挑剔到，举着占满药水的棉签棒又往他脸颊伸来。
他在铁男眼睛里看见温柔，那双眼睛正盯看他脸颊擦伤的地方，专注，含着淡淡的笑意。他强烈地感觉到铁男很享受这个细节。
“你其实……喜欢照顾我吧？”他推测。
铁男咳嗽了几声，手里的棉签抖了几下。他干脆丢掉棉签塞给他一面镜子，转身离开，边走边叨咕：“自己收拾。我都烦死你了，你小子能不能要点脸。”
真是别扭的慌话，小孩子一样。三井寿对着镜子里的铁男笑起来。
意识世界的流动很古怪。自从三井寿到了铁男家，他就没离开过铁男的视线。具体来说，他什么都没做。不上课、不回家、没有朋友、也没有篮球。
他一直跟铁男在一起，出门就去兜风，回家就一起打游戏、看电影。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铁男的朋友都不再出现了。
他的头发一直半长不短。他吃铁男做的饭、他睡铁男的床。他简直像铁男随时带在口袋里的车钥匙，或者是家里的家具、电器、盆栽乃至宠物。
特别的情况在于，他身上会毫无逻辑地突然出现不知怎么弄出的伤，各种擦伤、淤青、红肿，伤口很疼，同时伴随着膝盖的疼。
然后铁男一边挑剔他一边享受帮他擦伤药……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反复。
被这个场景困得焦躁不已的三井寿突然记起了高桥的话。这就是铁男陷入的记忆陷阱吧。所以在铁男的记忆里，三井寿是个经常打架、无家可归、可怜兮兮的不良少年。
甚至于铁男希望把他圈养起来，永远留他在身边。铁男是占有欲这么强的人吗？三井寿想不起来，但觉得不是。他的现实生活是正常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接受被控制的生活。
还有铁男给他的梦，他放他走了。在梦里都没强迫他留下来，那么……
他不可能不去上学，他家里有毕业证，有照片。他从前上过学、现在有事业。他有家长，还有阿牧。就算他高中阶段真不良过，但最后他一定回去上学了。
他得从这个记忆困境里出去，还得把铁男也带出去。
他决定回学校看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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