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今天之前，三井寿的生活围绕着学校、篮球、家，认识的人除了亲人就是老师同学，至少看上去都是方方正正拘束在格子里的。
不良少年也见过，但仅限于见过，与他们这类优等生相看两相厌，素来无瓜葛。他从来不懂混不良有什么趣，他有理想填充心灵、有篮球填充生活，他匆忙得很不得一天30个小时，从未想象过生命的荒芜。
在他十五年来浅薄而单纯的经验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认识铁男这样的人。
镜子里这个男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全方位解释荒芜，是让破败的屋子更破败的碎玻璃，是往街上一站但凡长眼睛的都会将其划入混混的社会垃圾。
“太丑了。”顶着铁男壳子的三井寿嫌弃极了，本来就小的眼睛被他眯成了缝，真不忍直视这张因拧巴而更丑的脸。
格子间里的铁男不乐意了，拍了两下门板提声喊到：“过来扶我。没人教你说坏话别叫当事人听见吗？”他忽坏笑道：“秀气，真嫩，嘿，没用过吧。”
镜子里的老脸两颊飞上反差效果的红，三井匆忙回到洗手间里间，“喂！你别碰我啊！”拽开门正见那个实为铁男的【三井寿】系腰带，带着坏冲他挑眉，“不碰怎么上厕所，尿裤子里？不是丢你的人吗？”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三井寿对着自己英俊的脸下不去手，甩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跟着疼得自己咧嘴，眼角挤出半颗泪珠，可见动了真气。
“该！没长脑子。”铁男低头看自己的新身体就看新换的衣服，伸出胳膊跨过【铁男】肩膀，撑着【三井寿】往洗手台蹦过去。
三井寿不爽又不能把自己扔下，抱怨道：“让你拄拐你非得自己走，我膝盖还没好跟你说几遍了。”
“我哪儿知道这么疼。我说你这小身板也太单薄了，不吃饭么？”铁男站在洗手台前冲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自己笑。能把少年嫩得没边的脸笑出不要脸的痞子模样，不得不说他真是个深入灵魂的混混。
他掐着自己的下巴左瞄右看，很欣赏，这张脸俊朗帅气，病号服都挡不住的青春年少，“你叫什么？你长的还真挺漂亮，”他拿手指头顺了把头发，“发型太乖，留长点怎么样？是不是更有味儿。”
三井寿跟过来，拧着【铁男】原装的细眼短眉，配上满脸胡茬，堪比车祸现场，“那你是怎么长这么丑的！我说你到底是个谁啊。拜托想想怎么把咱俩换回来？喂，咱俩出去再开一圈车？”
铁男斜眼看向镜子里的【铁男】，歪斜地笑，然而因为【三井寿】相貌过于清秀，那个混不吝的劲头里竟笑出了三分妩媚，“好啊，撞呗。你猜这两具身体谁先坏。”
三井寿怒道：“你是不是不想换回来呀！”他可不乐意装铁男壳子里，他花一样的年华，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美好未来，怎么就突然变混混了？绝对不行！“撞车也好，触电也好，跳大神也行！快把咱俩换回去，你不要觊觎我的身体！”
“谁稀罕，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铁男拍着【铁男】的肩膀鼓励道：“看看我，安全感懂吗？”见【铁男】的脸扭曲得跟吃了苍蝇似的，无奈于对方的不懂欣赏：“你太年轻，跟你说没用。来抱我回病房，腿疼。”
对于三井寿这样算得上乖巧的孩子来说，不要脸的人是无敌的。他性子里甩不脱的责任感和文明用语的生活习惯让他憋得慌。他半蹲下去，伸出新换的粗壮胳膊抱住【三井寿】大腿，咬住了牙根往肩上扛。
很意外，很容易，他本以为扛不动，没有准备差点往后仰。从前跟朋友打闹也试过扛人，比自己矮很多扛起来也很费劲。而此刻这身体抗的是快一米八的自己。这就是成年人的力量吗？
后背被拍了一下，【三井寿】不耐烦了，“愣什么呢！赶紧走。”
观花赏月、读书听歌，所见、所听、所知、所感，具是自己。然而，谁能有这样的经验，与自己在物理意义上面对面。
没人能直接看见自己的脸，但三井寿现在做到了。当【自己】成了别人，再看难免带了审视意味，评价、判断、定义，一切对自己很难产生的思考，对外时如此自然。他对自己的怜惜、喜爱、包容、还有挑剔，都明白展现在他面前，这是他从前未曾有过的新奇体验。
吃过东西等医生查完房，夜深人静时候三井寿又跑去看自己。入夜时分爸妈来过，给他送吃的，是他最喜欢的咖喱牛肉，还有文蛤炖豆腐、鸡胸肉拌雪菜丝和草莓酱蛋挞。妈妈做咖喱牛肉是一绝，她可不常做，要逢年过节才肯出手。结果全祭了那个混蛋的舌头，自己只好买盒饭。
当时三井寿也在【三井寿】的病房里，但爸爸对【铁男】敌意很重，他只好离开。他想过跟爸妈说清楚，但这事儿太古怪了，恐怕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能让爸妈跟着着急。更严重些，万一爸妈不信呢？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或者以为自己跟铁男联合起来搞鬼，那就更难解释了。
事实上，他觉得不信的可能性更大，不是亲身经历，他自己也绝对不会相信。
时针已经走过顶点，更深露重时候，走廊里空空荡荡，灯管都没精打采。三井寿推开病房门见左右无人，快动腿、轻落步，他此时结实得跟坦克似的身形迅速溜进隔壁病房。他很担心铁男怎么回应爸妈，他不会惹他们生气吧？
“喂！”他关好门后压低声音叫铁男。此时铁男背对着门侧卧，被子盖得很严实，只露出小脑袋。他以为他睡着了，可铁男猛然翻身，他那双圆眼睛雪亮地盯着他，倒吓他一跳。
“你不睡觉，跑来扰人清梦，很烦人知道吗？”铁男笑道。
三井寿总觉得铁男的笑容出现在自己的脸上非常、非常违和，实在太不像好人，跟他英俊的脸完全不匹配。“你能不这么笑不？破坏我形象。”他到床边坐下，细看【三井寿】的脸，用直视眼睛增加压迫感，“你跟我爸妈说什么了？没对他们冒犯吧？”
“又不是我爸妈。”铁男眼神轻蔑，扫过自己的脸翻到天花板上，跟看菜市场的窝瓜差不多，贯彻他从不将别人放眼里也同样不把自己放眼里的人生态度。
三井寿可沉不住气，恨不得掐死铁男，冲着肩膀啃过去，疼得铁男嗷一嗓子。
“咬坏留疤留你身上！”
“不咬疼你我不服气！”
“我是说我对你爸妈很客气！”铁男揉着肩膀跟个挨了揍的小狗似的委屈巴巴叫唤回去，“这就急了，使多大劲啊你。”
一句话把三井寿给说内疚了，感觉自己冤枉了好人，还是从小缺爱的那种可怜孩子。这个内疚让他的追问底气不足，低下眼睛和声音，“那你到底怎么说的？”
“我说头晕还想睡，给他们早早劝回去了。哎，你准备啥时候出院？看你的腿伤，你这具身体一时半刻出不去啊。”
“正想跟你说这个，医生说我没事明天就能走。你赶紧想办法把咱俩早点换回来，我觉得还是得复制一次撞车，等……”三井寿侧头去看自己的膝盖，在被子里，突兀鼓起的一块不和谐，“等我腿好了？那还要一个月呢。”
铁男叹了口气，叹得很重，靠着床头坐起来，抻着胳膊拍拍三井肩膀，语重心长到了让人觉得反讽的程度：“我同意，我也想早点换回来。三井，对吧？虽然咱俩其实不熟，但真没什么关系能比你我目前的情况更熟了，所以我就直说了吧，你是不是该先想想这一个月该怎么过？”
“啊？”三井寿不明所以。
“首先你放心，我对你真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我有工作、有生活、有朋友，我活得很享受，所以你不必觉得我想留在你这个一看就是乖宝宝的身体和身份里。”铁男一脸的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然后，你能替我上班吗？”
“啊？？？”三井寿瞪大了眼睛往后躲闪。他确实没想过，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躯壳原本的主人跟他面临着同样的麻烦，甚至于更麻烦。学生生涯毕竟简单，学校家庭两点一线老实点儿就不会露馅。
可在未来无法换回来的时间段落里，他十五岁的灵魂如何承担成年人的生活？他的脸扭曲变形得跟史莱姆一样，“你该不会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吧？”
“你想在我老婆身上试试吗？”
“你滚远一点儿！我拒绝！！”
见三井寿真急了，铁男得逞地笑，“没有。我说我还是处男呢你信吗？”
三井寿没力气跟铁男胡扯了，跟不靠谱的人没法交流。他拖拉着不靠谱的八十几公斤骨肉，摆摆手嘴都懒得全张开，不清不楚地说，“能不能坦诚点儿，真是……我回屋了。”
他累得不行，回病房一头栽倒在病床上，头晕耳鸣脑子乱如一锅粥，只想赶紧入睡，偏偏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圈。就在他终于陷入黑暗时，脑子突然划过一道光：
刚才他干嘛内疚？再怎么也轮不到他内疚啊！无论车祸、灵魂互换还是即将面对的麻烦，他都是完全的受害者！上当了啊……铁男那个混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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