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铁男给的地址在湘南极乐寺附近。三井寿不会骑摩托车,辗转公交跟电车,又步行二十几分钟,走到海滨与极乐山之间那片一户建住宅区。进入住宅区,路变窄,两侧都是各家三米来高的围墙。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空气干爽舒适。三井寿拿着纸条对照门牌号码慢慢寻路。是工作日,巷子里安静,他一路只遇见几个晒太阳的悠闲老人,还有一位推着婴儿车出门的姐姐。
他想打听路的,展开纸条向姐姐走去,没想到姐姐面露恐惧。他善意地笑着再走一步,姐姐肩膀紧缩害怕地往后躲。
三井寿心酸,点点头往后退,接着找门牌。他几时受过这种委屈啊,他可一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不论同学、球队还是陌生人,所有人对他都很友善。该死的铁男,一副恶人长相。
上午,他去买了一身新衣服,撞车那身工字背心和仔裤已经脏得不行还勾破破了一大块。他对穿工字背心暴露浑身肌肉毫无兴趣,买了规矩的素色半袖T恤,即使这样仍然不能掩盖这具身体本身的凶悍感。
就像他手上的纸条。铁男写给他的时候,很惊讶,因为那笔字跟铁男自己的字相差甚远,可也不是三井寿的字,严格来讲,是【三井寿】的肌肉记忆加上铁男的潦草。
所以,并不是灵魂才属于自己,身体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吧,或者两者本不该分离。如果灵魂所在是自己,那灵魂装木偶里怎么办?装猫咪里呢?装路边的某棵野草里呢?
思维和身体哪个更代表自己……在几乎撞了电线杆子之后,三井寿决定不再放任自己继续胡思乱想……太矛盾了!
又花了十几分钟,他终于找到了铁男家。这间房子比周围其他住宅都矮,只有一层,就像一只碗,他正在碗底。围墙也矮,他伸手能够到墙头。
木质院门,挂着一把满是锈的铜锁,三井寿掏出铁男那串沉重的钥匙,试了几次才找到。很奇怪,铁男那样的人,用得着这么大一串十几枚钥匙吗?有多少房产地契呀?
院子不大,顺墙根种了几颗茄子,因为正在开紫色小花,还有别的他不认识了。真看不出来,铁男竟还有种菜的兴趣,看脸和衣着风格,三井寿还以为铁男是个混混。
有个男的边敲院子边说话,“铁男,回来啦。”三井寿并没意识到那人在叫他,低着头一枚枚试房门钥匙。这是防盗铁门了,他从看起来很复杂的钥匙试起,连着几次都错了,根本插不进去。
“哎!不吱声呢?我给你拿了鱼,我钓的。”
那声音不耐烦了些,但三井寿依旧没想起来他换了壳。他终于找到了那枚钥匙,普通的一字型,单薄得非常不防盗。
“你装什么死!”
背上突然挨了一下,三井寿全无防备疼了才躲,很吓了一跳。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三井寿刚想发火,手心被钥匙扎疼了,他忽明白过来,这是【铁男】的熟人。
“想事儿,没听见。嗯……”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像,是不是该请来人进屋坐坐?
那男人四十来岁,身高一米七出头,穿着浅灰色夹克,肚子挺胖像坐办公室的人,很普通,唯一值得多看一眼的是开始谢顶的脑袋。但直视别人的尴尬之处太不礼貌,三井寿只一瞥赶紧扭头。
男人没注意这些细节,将一只饭盒塞给了【铁男】,“我还有事,回头饭盒给我送家去啊。”说完不等回答,大步走了。
三井寿跟了两步,很想问您贵姓我去哪儿还,到门口已经没了男人踪迹。他只好回来,开门进屋,寻思这该是邻居。看不出铁男邻里关系还不错,长那么凶不该生人勿近?
光线忽然暗下来,一阵清凉消减了初夏的燥热。三井寿揉了揉眼睛才习惯与户外的阳光灿烂相反的潮湿暗淡。屋子简洁,没装修,灰突突的水泥地面和水泥墙壁。
“难怪这么暗。”他嘟囔道。窗口朝南,摆了一张胡桃色木质方桌,桌上竟有一朵盛开的芍药,半尺来长的花枝插在矿泉水瓶里。阳光晒着那芍药,粉白花瓣娇嫩得近乎透明,投下半暗的影。
这朵花让三井寿相信了铁男所说的“我有工作、有生活、有朋友,我活得很享受”的话。若不是热爱着生活,不会跟邻居亲密也不会想着给平凡的日子添一抹亮色。铁男这人跟看上去还挺不一样。
三井寿去厨房找了双筷子,反复洗几遍,自来水冰冷,冻得他此时满是茧的手刺痛。于是他想反正是【铁男】用惯的,没什么可嫌弃的,不再纠结筷子问题。
他回到桌子前吃掉了鱼填补肠胃,足有三寸宽一寸厚的整块鱼腹,煎过之后加汤炖烂,咸鲜微辣,口味上佳。
这屋单把卫浴隔出去,剩下的只有一间,不再分功能区。几件家具、家电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应该是想起什么添置什么,风格杂乱,可见铁男这人的热爱生活相当有局限性,至少并不在让日子过得柔软上下功夫。
于是越发显得桌上那芍药风姿绰约,三井寿笑了,出乎意料给他许多新鲜感,安抚了他必须面对一段完全陌生生活的紧张。
下午他按铁男说的去找铁男上班的地方,沿海滨公路的一家摩托车修配厂,并不算远,但那地方离公交站很远,他找了计程车。
湘南是老城区,建得早老化得早,街路多半狭窄适合机车代步,而且海滨公路却很新,适合飙车。在湘南,机车相关生意很好做。
铁男上班的修配厂挨着加油站,外围共用一道花池,初夏时节鲜花怒放争奇斗艳。两种生意店面装修风格统一,明显一个老板。工厂门口的空地停着不同型号、不同完整程度的摩托车,从全新到只剩大架子。
工厂间是挺大一片彩钢板房,面向海一侧有巨大的玻璃,能看见里面许多工人忙碌着。三井寿顶着铁男的壳子推门进工厂,许多同事跟他打招呼,他自然谁都不认识,做出镇定模样左顾右盼。
铁男告诉他谁都别理直接去财务室办离职手续结算薪水,但他耐不住好奇心,他从没进过工厂,那些套在标准化工作服里向他扬起的粗糙笑脸、那些轰鸣的机械、空气里的机油和汽油味道、燃烧的烟草,标志着充满力量感的活力。
跟他预设的冷漠样子完全不同。
上午他帮铁男给老板打过电话请假。由于铁男担心护士察觉异样,他们没用医院电话,他推着【三井寿】到外面去找公用的。电话机外放,他刚说撞车出了事故要休一个月,老板直接告诉他请那么久假不如辞职。
其实三井寿已经编好了理由,当然不能说灵魂互换,他打算解释说对方伤太重,他不得不出工照顾一段时间,请老板谅解,甚至想好了这段时间可以不要工钱。
然后老板听都不听,三井寿替铁男委屈,当然也为自己绝妙的主意没能说出来而委屈。铁男倒不太生气,咬着耳朵告诉他答应就行,下午去办手续,修配厂还欠他大半个月工资。
他真以为工厂里都是人形机器,全无温暖。但看起来同事间关系不错的。他眼睛寻摸着财务室,在工厂边缘有一排隔开的玻璃房子,都放下百叶窗,看不见里面。
一个二十左右精瘦的男人过来,走路浑身晃,勾【铁男】肩膀,塞烟卷到他嘴边,“铁男哥,听说你另谋高就了?有好地方记得叫兄弟啊。”
三井寿惊得张嘴,正吃了这根烟,他反应不及一阵咳嗽。呛,从上牙膛灼烧过喉咙钻进气管,但并不讨厌,【铁男】很习惯,而他感受到一阵陌生的眩晕。他摇头笑道:“什么高就,谁说的?”
“大家都知道,你打完电话就传开了。他们说你撞瘸了,我就说不会。我铁男哥是什么人啊,那是高手!全湘南数一数二的人物!撞也是别人瘸。”
可不是别人瘸么,三井寿大觉逆耳,刚好看见财务室,赶紧甩脱了这个轻浮男人。
财务室里坐着四个人,每人一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很杂乱,票据、纸笔、硬壳账本、档案盒、文件夹……四人都跟他打招呼,他心气未平不乐意搭理,走到铁男说的四十出头的女子桌前,低头叫课长。
财务课长是老板亲戚,按铁男说是人挺温和的大姐,身材微胖,细眼睛、塌鼻子,笑起来很可爱,会露出小小的虎牙和嘴角边的可爱酒窝。
但大姐此刻脸色并不好看,没笑出酒窝,板着脸递给他几张纸让他签字。
三井寿写下的名字同样糅合了两个人的笔迹。大姐看看字又看看他,哼了一声,“有长进啊。呐,”她递给他一个信封,“薪水,点清楚,出了这屋再说不对我可不管啊。”
三井寿没点,整个信封塞进裤子口袋,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把钥匙留下。”
“什么钥匙?”三井寿问,铁男没嘱咐这事。
大姐不耐烦道:“休息室门钥匙、还有衣柜钥匙,你离职还留着想干嘛?柜里东西你今天都收拾走。”
打开铁男的工作柜,有些汗和香水混合的怪味道,三井寿嫌弃地皱着眉头扇了扇。柜里有一套堆放的工作服、一个作业本大小半尺高的工具箱、大半块透明皂、几个一寸来高的机车模型、一小盒各种型号的齿轮和螺丝,还有角落里的一小盒固体空气清新剂。
东西挺多,三井寿有些苦恼,但更让他吃惊的是柜里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纯白毛绒玩具狗,眼睛明亮很真实。他把这小狗托在手里,觉得跟糙手极不般配。
身后是那大姐的声音,此时软和多了,“哎,铁男,我给你找了个袋子。”
三井寿开始接受新称呼,回头致谢,收拾东西还了钥匙,奔着医院去。
后来他实在想不通那大姐前后态度的起伏,跟悠哉悠哉躺在【三井寿】身体里的铁男抱怨。
【三井寿】笑得眉毛嘴角乱跑,说不清显摆和揶揄那个更多,“她不乐意我辞职,因为喜欢我,舍不得呗。你真不上道。”
三井寿很气,忽又笑了,“那你也喜欢她么?”
这次换成铁男不吱声了,拉过被子蒙头装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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