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三井寿一共还给车行四枚钥匙，私人柜子、休息室、工具仓库、工厂卷闸门。铁男那一串死沉的钥匙终于变轻了些。
如果说钥匙代表了某种权利，拥有或者至少是被接纳，那么铁男原本自然而然的生活被斩断了三成。三井寿对此感到抱歉，因为他真没办法替铁男上班，修理厂不会把他当成新手重新教一遍。
铁男不以为意，随口道：“再找活儿就是，没什么要紧。”说完还吹了个口哨，态度轻松得就像喝多了水憋了一小时终于放出来之后去洗手享受自来水的清凉。
他怎么能不在乎工作呢？这不是责任吗？不是生活的基础吗？不是爱好的延伸吗？要是自己突然不会打球……唉，算了，不是已经决定再不打球了吗。三井寿突然羡慕铁男轻飘飘的态度。
傍晚时分，阳光斜得温柔。铁男吵着要出去走走，无所事事在病床上躺一天，他要无聊死了。三井寿担心膝盖坚决不许，又耐不住铁男从冷眼到磨叨再到明显要爆发脾气，问护士借了轮椅，推着铁男下楼晒太阳。
医院住院处与门诊楼之间有一小块草地，其间方砖铺出小路允许病人随意走走。暖融融的傍晚，绿油油的草坪，零散几个安静晒太阳的病号服，让人轻松。
“这就对了！多晒太阳补钙，你的腿也早点好。”铁男把病号服袖子一路挽到肩膀上，露出两条白嫩胳膊。他抬起胳膊打量，很不满意，“你怎么这么白？你是不是不做户外运动？”
“我白是天生的！啰嗦。”三井寿不爱谈论身体素质和腿伤，看见草坪里的野生小黄花，笑道：“哎，我在你家桌子上看见了一朵芍药，我说你这人还挺浪漫。”
“那个啊，”铁男轻快地笑，显摆似的，“财务课长送的。我没你说的浪漫神经，不过人家的心意不好糟蹋而已。”
幼稚！三井寿看不上铁男的非得抬杠作风，杠回去：“那你还不以身相许？用不用我替你？”
铁男佯怒：“美得你！我还是处男呢不是告诉你了？我要留给铃木保奈美，你敢乱来我弄死你啊！”他扭过头冲着三井寿瞪眼睛，可惜【三井寿】的脸就算发怒也很俊朗，难以表达出“我弄死你啊”的意思来。
就在他们彼此增进了解时，身后听见三井爸妈叫他们，“阿寿，回来先把晚饭吃了，再出来晒太阳。”
三井寿立即回头，真想跑过去给爸妈一个熊抱。该死的混蛋铁男！他转身推着铁男往爸妈那边走，不敢直勾勾盯着爸妈看，怕他们觉得他太没礼貌，又想爸妈想得紧，心里一阵泛酸。
忽听铁男低声抱怨说“那就只能晒月亮了”，于是气呼呼抽了一把【三井寿】肩膀，“不许你对我爸妈不礼貌！”
“喂！”爸爸冲他们吼了一嗓子。
三井寿委屈，可惜说不出来。再想朝铁男撒气，又心疼自己、又怕被爸妈看见更不待见自己此时这个罪魁祸首的壳子。铁男倒令他意外地好脾气，早早亮出笑容来。
“爸，妈，我都说我买盒饭就行，医院有送餐的。你们俩不用惦记我，好好的呢。”
“当然要给你做点顺口的吃，”妈妈迎着阳光笑得明媚，提起一盒保温桶给【三井寿】看，“今天吃芝士虾和鲔鱼寿司。”
【三井寿】答得甜到齁得慌：“谢谢妈。”
三井寿握着轮椅把手，看【自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却与自己无关，心里那个恨呐，又酸又疼又没法说。铁男这混蛋真会撒娇，自己都没跟爸妈这样腻歪过。
爸爸从他手里接过轮椅，出于礼节略微点点头，眼神没有一秒留在他身上。三井寿舍不得，伸出手低声道：“我来帮忙吧，嗯，叔叔，那个……”
“感谢你带阿寿出来，不麻烦了。”爸爸的语气相当冷淡，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妈妈挽过爸爸胳膊，对他客气些但也仅限于礼貌，“已经很打扰了。”
三井寿简直要哭出来，那个委屈体现在【铁男】的脸上就跟扔进锅里被忘记了炸了半个小时已经黑漆麻糊看不出材料只能看见扭曲的麻花似的。
铁男对自己撞了人而引出的当下矛盾状况毫无心理压力，大度笑道：“爸，妈，铁男这人蛮好的，意外嘛，他也不想的。喂，我原谅你了。”
【铁男】的眼睛在喷火。
三井寿独自在草坪上吹了一会儿风，如他所料，爸爸妈妈并没在病房里待很久。看见爸妈并肩走出住院处，快步迎过去，低头道歉。说来奇怪，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诚心诚意道歉，偏偏用别人的身份。
爸妈总算停下来仔细看了看他。爸爸笔挺的西装配上严肃的脸，给他从未感受过的压迫感。虽然爸爸不是特别温柔的家长，但也不严苛，只是忙，对他的关注仅限于点，像从白衬衫上看见一块不和谐的污渍，或者从夹克上看见一排设计新奇的铆钉，而对整件衣服视而不见。
“T恤比背心好。”爸爸考评道。妈妈赶紧拉了爸爸一下，笑道：“铁男先生，谢谢你帮忙照顾我家阿寿。铁男先生身体康复了吧？我家阿寿就不行，还得养些日子。我已经跟我先生商量过了，医药费就不用铁男先生操心了，往后也不好再耽误铁男先生的时间。”
妈妈对他的照顾比爸爸多，他一直能感受到妈妈的关心，像给素淡的白衬衫搭配上闪耀胸针，或者给打了铆钉的夹克配一条庄重的丝巾。三井寿常常觉得自己父母是真绝配，而自己更像他们的手办，平时放在展柜里，偶尔翻出来释放一下爱心。
“我……我没事，我、”三井寿还想争辩，见爸妈并不期待，闭上嘴认真鞠了个躬。三井夫妇往外走，他也跟着走出来，坠在后面，心里默默想这就算陪了爸妈一会儿吧。等眼见爸妈的车开远了，他才回病房。
铁男很够意思地给他留了一半晚饭，嘱咐他再去买个盒饭，这么点东西不够【自己】吃，又嘲笑道：“我就说你不好好吃饭，几口就饱了。要想身体好，先得吃饱。”
“没胃口。”三井寿没什么精神，坐到床边，伸手掐住【自己】的下巴仔细端详。他肤色确实算得上白，其实身上比脸更白，如铁男所说，太白了，他感到害羞所以不喜欢打赤膊。他那双斜飞入鬓的眉很整齐，他因此而感到骄傲，也因此难免于比较心理，喜欢观察别人的眉，觉得别人都不如自己漂亮。
人心真是古怪，偏要从别人身上肯定自己。
铁男被三井寿看得后背发凉，那眼神就跟要亲上来似的，赶紧玩笑道：“你中二期还没过吗？这么自恋。”
“什么中二啊。”三井寿放开【自己】叹到：“谢谢你照顾我爸妈情绪。我其实不太跟他们撒娇。你笑得也太夸张了，你真不像对别人很热情的人。”
“都说因为不是我爸妈了。”铁男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医院的天花比一般住宅高，白到空旷。他不喜欢医院，但喜欢空旷地方的爽快，这是他能忍受住院的唯一原因。“你为什么不跟父母撒娇？你爸妈对你这么好，他们很喜欢我对他们热情。明天他们再来，你留下，我帮你说。”
三井寿瞪了铁男一眼，但见他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接收不到信息，哼了一声望向夜幕将临的窗外，一口气说完：“他们明天不会来了，两天了，明天准说有公务要忙，让你自己点餐，爱吃什么点什么，千万别心疼钱。”
空气沉下来，铁男去看三井寿，这次换他接收不到信息。原来这种阳光俊朗、身家清白的小公子也有烦恼，看见【自己】沉默里的哀伤，铁男很想去镜子前模仿一下，看看在【三井寿】的脸上是个什么效果。
应该好看的吧。
蓝，从东向西侵袭，给全世界抹上神秘色彩。三井寿愣愣地碰了碰双唇，“为什么人在做别人时候更坦率？”
“因为不必负责。”铁男在三井的目光流转过来之前低头，推动床头柜上的饭盒，“不饿啊？吃吧。”
三井寿吃了一枚芝士虾，又甜又香。虽然对家长总有不满，但他还是想家。晴天想雨，下雨想晴，在不能回家的时候格外想家。“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回去？你的车，我可以骑一下试试吗？”
既然写字能保留肌肉记忆，他推测骑车多半也能。也许他们可以试试，慢一些，别受伤，也许真就是再撞一下那么简单。
铁男淡淡笑道：“那也得吃东西，别虐待我。明儿我给你找个小绵羊你先试试，直接上我的雅马哈，我怕车和我都回不来。”
因为心情糟糕，三井寿原本不觉饿，可吃完了三只虾子两卷寿司之后，胃口反倒好了，摸着不满足的胃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气。
铁男笑道：“我烟瘾犯了。三井，你去买点吃的，顺便买包烟，我抽骆驼，软包无嘴那款。”
“烟瘾？”
“烟瘾。”铁男点头，“很明显吧，困倦、注意力分散、乏力、心情低沉。”
三井寿急道：“不是。我说为什么我要犯烟瘾！我不抽烟！”
“又不是你抽是我抽，很明显这只是生理反应。”铁男揶揄道：“你的灵魂还是纯洁的。”
“我不！”三井寿斩钉截铁。跺着脚往外走。在身后铁男“你不能虐待我身体”的大声喊话中狠摔上房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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