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徐思恒和傅铎并肩走着，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其实一开始没认出来。” 傅铎承认，他又旋即反问，“不过，你为什么会认得我。”
其实这个问题，才算是埋藏在傅铎心里，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的谜。
徐思恒吐了吐舌，道：“十年前陵城新造的操场上，那次两校联合运动会，你跳高了吧。”
傅铎突然停住了脚步，眸中闪过几丝慌张，耳尖也开始泛红。
“我记得你当时拿了第一？很厉害。”
傅铎心里长舒一口气，又跟他走了起来，心里却腹诽道：这种年轻时候的陈皮烂谷子他怎么记得这么牢，再说，超过田径队拿第一，在校运会也不算稀奇事。不过，被夸赞能让人心情好，这是本性。
徐思恒好像并不在意傅铎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因为对方的回答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你也是去英国？”
“嗯，我待了好多年，开了家摄影工作室，偶尔也给熟人委托的朋友做导游。” 傅铎抬头看了眼登机口，他和徐思恒是同一个方向的。
“你不会吃不惯吗？我待了半年，还是没习惯那边的口味。” 徐思恒和他并肩走着，说到饮食的时候，他似乎有点佯怒，单手开了咖啡杯的盖子，喝了两口。
傅铎摇摇头，道：“可能适应能力不错，一开始就吃得惯。”
“你是不是从小就常吃西餐西点。” 傅铎意识到他为了缓解尴尬，自然地开始找话，也就顺着接了。
“差不多是吧，我妈经常带我和我哥去西餐厅。”
徐思恒本还想问，却留意到傅铎提到家人的时候心情并不好，便话锋一转，引到自己身上：“我现在在国内读博一，参加了一个英国的学术交流项目，和别人拼了栋别墅，得待一年呢，哎，你是自己买房了吧。”
“嗯，我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乡镇。” 傅铎心里舒了口气，感激他没有继续追问自己的家人。不过，徐思恒提到和别人拼屋子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论坛会那个拉他手的男生。
“男朋友吗？一起住的。” 傅铎冷不丁冒了一句，话一出口，就万分后悔。他从来没有这么僭越过别人的**。
徐思恒被咖啡呛到了，咳了两声，浅笑道：“你怎么知道我……”
不过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了：“你喜欢男生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之前论坛会的时候你们一起来的，我注意到了。”
徐思恒张了张嘴，十分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傅铎有点心虚，他很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还记得这桩乌龙，毕竟当时他们根本没有寒暄，他还先装不认识。
“观察力超群啊傅哥，我本科室友看了两年都以为是好兄弟呢。”
傅铎失笑一声，心想，那也太钝了吧，编了个借口搪塞：“我学心理的。”
徐思恒点点头，又道：“不过这次就是和一个师哥一起住。之前那个早分了。”
傅铎一脸“不好意思，我真是该死提这事”的表情看着他，徐思恒比他高十厘米，从他那个角度俯视着看，傅铎诚恳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他被逗笑了，拍了拍对方的肩，表示没关系，都过去了，随即指了指身后的登机口，希望英国还能再见。
“嗯，回见。” 傅铎背着琴，转身往更角落的登机口走去。到后来登机，躺下睡觉，他都时不时想起徐思恒最后和他挥手的样子。
他和自己设想的很不同，看上去总是带着不同于年龄的天真，只有小时候经常受到周围的人宠爱，才能保留这样的孩子心性。可对话的时候，他却又出乎意料的体贴，会主动打破沉默，改变话题，既有点幽默，又不失分寸，在他认识的人里面，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屈指可数。不过他还不够了解徐思恒，刻板印象里，像他这样性格的人，这个年纪应该早就离开校园到社会中去了，不知为何，他却决定钻研学术，一路读到了博士。
翻了个身，傅铎又想起他的脸，褪了青涩，多了老成，但还是在人群中如此拔尖，让你不注意到他都不行。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小虎牙，两旁的酒窝浅浅的，不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很是勾人。傅铎是以摄影为主业的人，对一切美的事物都心驰神往，很难不被徐思恒吸引。
他很挫败地感到内心里一些已经烧成灰烬的东西，在慢慢抽枝发芽，离开他的控制，摆脱他的理智，让他觉得有些努力和长久的、习惯性的克制终是徒劳。就好比他今天没有深思熟虑，就脱口问了别人的**。
机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最后，他在懊恼和逐渐平静的心绪之间，沉沉睡去了，久违地梦到了高考前几个星期的一天。
他记得那天下着雨，教室的玻璃窗突然坏了，无法完全合上，幸好雨不是很大，只是偶然会透过小缝飘进教室来，他看着被打湿的试题册，没了刷题的兴致，自习课的老师去办公室休息了，他便把校服盖住头，趴在桌子上睡起了觉。可今天，身旁的座位一反常态的空着，秦昭已经整整缺席了一节课。
他这个同桌是个学习狂魔，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再加上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弟弟待她自私刻薄。所以秦昭从小读书就十分刻苦，想早点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就能远走高飞，立志不做“扶弟魔”。她就是感冒发烧最严重的时候，也能顶着个凉贴硬学，从不缺席一节课。不过上天也看到了她的一片赤心，在“努力就有回报”这条赛道上让她做了代言人。
傅铎正疑惑着，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室后面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然后蹑手蹑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老实交代，干嘛去了……” 傅铎本想开个玩笑，试探她的态度，没想到直接被秦昭打断了。
“傅铎，我晚点问你个事儿。”
趴着的人看她一脸严肃，眉头紧锁，眼里还有几分慌张，似乎刚经历了什么骤雨狂风，便认真地点点头，不发一语。
“我表哥给我打了通电话，他好像喜欢男的。” 秦昭紧张兮兮地开口道。
傅铎一听，替她悬着的心就放了一半，道：“是出柜没成功，还是喜欢上了直男？”
秦昭一脸“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傅铎坦然一笑，道：“因为我和你哥一样啊。”
他看着对面的人瞪大了杏圆的眼，微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无法短时间内处理两条大新闻。
“你怎么不早说……算了，先讲我表哥。你刚才一条都没说对！他早就跟家里人出柜了，而且他男朋友也不是直的。”
“那不是很好吗。”
“在我表哥的立场上来说当然很好，问题就出在他那个男朋友身上。据说那人说什么都不肯松口出柜，两个人大吵一架，我表哥不小心，把人推下了楼梯。”
傅铎听着，皱了皱眉，问：“伤得重吗。”
“摔断了腿，其他没什么，就是一个月内没法上学了，估计得在医院复习高考。万一最后考砸了，还挺毁人前途的。”
傅铎沉默了几秒，又道：“他家里人知道吗。”
“肯定知道啊，儿子被人推下楼，差点就闹大了，还好最后签了和解书。” 秦昭说着说着，又绕不开“高考”两个字，仿佛代入了自己，一想到这事发生在5月，若是她，天都要塌了。
傅铎其实想问的是，他家里人知道事故的起因吗。不过他也能理解，此刻对于秦昭来说，她肯定不会再分出心思去关心这些了。他知道秦昭和他表哥秦彦铭关系好，两个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只不过家庭环境悬殊，后来大人不来往了，只有他们小辈还互相联系着。秦彦铭对秦昭很好，经常给她带世界各地的礼物，傅铎也常听秦昭提起她这个表哥，只知道对方是个有点冲动的人，没想到，冲动还是酿了错。
“其实这件事再怎么样，都是我表哥不好。别人不愿意公开，他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逼人家。” 秦昭摇了摇头，似是平复了心情，冷静地分析了一通，最后决定不费心思了。
傅铎没了睡觉的心情，拿起了笔，擦了擦封面的雨滴，翻开册子开始做起了题，一边看题，一边默默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秦彦铭那样有恃无恐的，他那个男朋友，才是大多数。”
这件事过了近十年，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人提过。傅铎后来才隐约回忆起来，他之前去医院探望扭了腰的司机李叔叔，好像看到一个穿着霞岸一中校服的男生拄着拐杖下楼买吃的，那个男生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截，外套脏兮兮的，感觉好久没洗了。他孤孤单单一个人，拄着拐，佝着背，看起来很落寞。
不过只是一个背影，他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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