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州城外,刚过晌午,天空灰蒙蒙一片,阴森凄厉的鸦声在枯槁寒林中迸发,黑色的羽毛伴随着即将而来的大风落在皲裂的大地上。
风动。
角楼上的士兵缩紧了脖子,手持窥筒望向吞云谷,他看到被黑烟笼罩的天,耳边似乎传来了敌军被火灼烧时发出的惨叫声,末日一般的景象。
地上的小石子动了一下。
窥筒里,汹涌而至的马蹄踩碎鸦羽,绒毛飞溅,一队人马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城门靠近。为首的将领身着软甲,手握缰绳英姿飒爽,一柄道家长剑挂在身侧,在夹着雪气的大风中奔袭而来,有如马踏流星。
“是江大人——!快开城门——!”
雁州卫指挥使叶睢赶忙向前迎接。
江展暮侧身下马,小兵接过他脱下的软甲,上面抖落一层烟灰,他瞥了眼叶睢,眼底泛着冷光。
“吞云谷的大火挡不了太长时间。”江展暮望了一眼天。
他三两步走上城楼,脚步很快却又半点不失仪态,叶睢跟上他时显得有点吃力。
雁州知州,一介文人,肩膀瘦削地撑不起重甲,任谁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不会有什么骨气。
可事实上,他救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入城的战乱流民。
叶睢想不通,江展暮究竟是怎么做到能够在人心惶惶的时候还能领兵出击,冷静地做出火烧吞云谷,以暂缓敌军攻势的策略的。
不,他想到江展暮领兵出城的时候说的是‘退敌’两个字。
退敌,简直是笑话,前沿州县都被敌军攻破,后方援军迟迟不到,仅凭雁州卫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击退来势汹汹的敌军。
事实也是如此。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知州殉国,开门投降的准备,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展暮全手全脚地回来了。
“斥候传来消息,这次是郭天君亲自领军,势要攻下雁州城不可!”叶睢道。
江展暮单手扶住城墙,右手手腕上露出银色的道家阴阳乾坤圈,上刻雷祖十字天经以及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大风起,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承认自己错估了战况,以为这次还和之前一样只是叛军袭扰,没想到郭天君率领的叛军这次是真真妄想南下了。是什么导致情报出错?是叛军掩饰得太好,还是说,内部……
“叶睢。”
叶睢打了个冷战,拱手道:“大人,我已发出七道求援文书,但皆石沉大海,依我之见,不会有援军了。死守雁州不是上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如回京求援吧!”
江展暮眯了眯眼睛,“你是让我弃城而逃?”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叶睢惊道。
江展暮向后看了眼城内,雁州城家家闭门,原本热闹的街巷此刻一片死寂。除了本地百姓,还有前沿州县逃难来的难民,他们躲在义庄,哭声遍野。
“传我令去,固守雁州,宁死不降!”
雁州好歹是个大城,城防坚固,若是有足够的粮食,守个两三月不是问题。他派人清点粮仓和军械库,组织城中有能力的男丁一起守城。有了知州的带领,原本低沉的雁州城突然焕发了活力,所有人众志成城,一心抗敌。
然而。
府衙内,江展暮举起烛台死死盯着库单,雁州水土丰饶,本该粮仓丰足,然而战乱四起,粮食被朝廷征用,供应八方,此时居然见底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肯信!
还好这并非绝路,后方驿站还有部分没运出去的余粮,他已遣粮官火速前往,火烧吞云谷之后,只要粮道还未受阻,完全有时间运送大批粮食进城。
还有时间。
他闭上眼睛。
“大人——!大人——!”
兵卒连滚带爬的冲进府衙,跪地拱手,哭嚎道:“大人不好了——!”
“急什么!好好说话!出什么事了!”叶睢怒道。
“粮道被劫!全、全、全……全丢了!”
烛台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江展暮惊诧道:“不可能!我派了三百人马护送,就是为了万无一失,郭天君就算派兵骚扰也绝不可能……”
派兵骚扰?
江展暮愣了一下。
他算准了郭天君有可能派兵骚扰,可即便如此,数量也绝不会太多。
大风过后,是大雪。
运粮官被叶睢带兵抓了回来,路上得知敌方派去的只有十骑散兵,黑云压境,让运粮管误以为大兵来犯,活生生地连打都没打,连敌军究竟有多少人都没看清,就这么弃粮而逃!
等叶睢再带兵前去时,敌军已派轻骑兵绕道后方,彻底截住了粮道。
大雪浇灌在大地上,江展暮提剑匆匆赶出,大雪将他浇透。
运粮官被扣押,大喊饶命。
江展暮浑身颤抖,仿佛从雪声中听到了百姓的哀鸣,一股凉意从脚底至上心头,五脏六腑都被冻地生疼。
他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了。
叶睢跪地为运粮官求饶,“江大人,念在他以往尽心守则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吧!”
“戴罪立功?”江展暮冷笑一声,“好,我给他个机会,让他去把粮食夺回来!他办得到吗!”
叶睢咽了咽口水,“这、大人,敌军已经占据了驿站,他们气势高涨,都是精兵,我们……”
“斩。”
叶睢:“大人!”
江展暮甩袖转身,不留一丝一毫的情面,“斩——!”
眼见手起刀落,血迹在雪地里汇聚成一条红色的小溪。
重兵压境,天气越来越冷,一个月过去,城中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吃完了。伫立的城墙破碎不堪,敌军眼见久攻不下,选择了围城,切断城内一切可能的补给。
发出去的求援文书次次没有回音,其实江展暮心里也知道,朝廷放弃他们了。
区区一座雁州城,算不上什么军事重镇,救不如弃,可朝廷谁又敢说出一个弃字来。大家无非都等着他们战死或者守城将领败逃的消息罢了,战死全个风骨名声,逃跑则被万夫所指,唯独救,划不来。
义庄里的泪都哭干了,当杀死最后一匹战马时,雁州城彻底断粮。
“大人!您就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侍从拿着一小块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江展暮摇摇头,咳嗽一声道:“送去义庄吧,百姓都没有饭吃,我吃什么?”
侍从哭着道:“您已经做得够多了,连御赐的马都杀了,大家不会怨你什么的!您就吃一点吧!”
御赐的马算得了什么呢。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街上的饿殍,他们谁又是父亲,谁又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母亲没有奶水,孩子哇哇大哭只能用凉水充饥。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为官多年,他曾经满心渴望着要再现盛世,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可是现在呢?
“大人,还是您吃吧。”老妇将烧饼推给他。
江展暮跪在地上,弓着背将饼再塞回去,他目光悲切地看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地小姑娘,“还是给这孩子吃吧。”
“没用的。”老妇哭泣道:“这孩子病了。”
“很严重吗?”江展暮气息微弱。
一侧的郎中道:“不算太严重,吃点肉就好了。”
“我那匹马……”江展暮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那匹马早就连骨头都没了。
他起身,在义庄内看了一圈,到处都是咿呀嗔唤的百姓,他的百姓,个个饿得面黄肌瘦。
“都怪我。”他咬着下唇。
老妇望着他道:“大人,要不我们还是……”
“婆婆!”郎中叫住她,摇了摇头。
妇人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
江展暮走出义庄,片刻后又折返回来,他打开手里的纸包。
老妇人惊道:“大人,这肉,这肉您哪来的?”
“别担心,您闺女会好起来的。”江展暮笑了笑道,他轻轻摸了把小姑娘的脸,“多漂亮的美人坯子,要是就这么香消玉殒了,我会自责一辈子的。”
他站了起来,腿有点瘸。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他,那些眼神中带着复杂的含义,有期盼,有责备,有绝望,唯独没有希冀。
江展暮扶着门柱道:“诸位,明天就会好起来的,信我。”
“一定。”他毫无底气地说道。
江展暮写下一份遗书交给叶睢。
叶睢拿着遗书,紧张道:“大人,您要去做什么?”
江展暮将自己的剑和手绑在一起,深吸了一口气。
“抢粮。”
送死。
一路步行,他在夜深的时候终于带兵偷偷摸到了驿站外,没有火光也没有声音,这里一片死寂,让人感到心慌。江展暮舔了下干燥的唇,他甚至有种这里根本没人的错觉。
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敌军笃定了他们不敢出城抢粮?还是说别有目的?
是进去?还是静观其变?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选后者。
江展暮闭了闭眼睛,脑海中又回想起义庄里的景象。
没有时间了,也没有选择。
郭天君不是仁义之师,他们进城后烧杀抢掠的事迹传遍了北方大地,投降开城就是置百姓于不顾。
只好放手一搏。
他抬起手,示意行动。
不敢什么都不做,就算此间埋骨,只当报效,无愧于心。
可就当踏进驿站的那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面前燃起熊熊大火,穿着敌军战袍的尸堆被人用茅草点燃。
“大人——!快看!”侍从大喊。
一个身穿黑色重甲的男人骑着战马踏出火光,甲声铮鸣,携带着烧不完的余烬,仿佛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带着满身的凶煞气,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视线转了一圈,停在了江展暮身上。
驿站不是没有人,郭天君的守军被另一支‘叛军’暗中扑杀,现在守在这里的是一支名为‘玄阵军’的军队。
他们的首领赫赫有名。
前破阵侯之子,傅珉。
江展暮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骏马嘶鸣,重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傅珉带着戏谑的神情,挥动长戟挑起粮袋,漫天的粮草纷纷落下。
能让人活下去的味道弥漫在空气当中。
“江大人。”傅珉的唇角勾起一抹邪祟般的笑意,“你是要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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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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