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教师办公室一角,桌台上放着座机,几步远处是一排大开的窗户。刚下过雨,风吹进来,扰动几页书,静谧清凉。
宫侑半倚桌角,一手拿话筒,神情平淡,“摩西摩西,这里是宫侑。”
话筒里的声音顿了一下,“怎么是你,小治呢?”
“你来晚了,他现在估计还在校医室。”
“在照顾小乐?”
“难道还能在那儿做兼职?”宫侑换了个姿势倚坐着。
男声被噎了一下,转而说起其他,“上午的事我听圆子说了……哼,”
他冷哼一声,“她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这个。我们家每个月给她的钱也不少了、也不劳她做什么,可她呢?居然连个生病的小姑娘都看不住,直接让小乐发着烧就跑了出来?你妈妈还说她能干,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找钟点工!简直就是废物!”
宫侑没应,他反而越说越起劲。
“还有那个近藤,也是你妈妈推荐的吧?好,他来给我女儿调养身体,这都调养多久了?根本不起效!说什么霉国回来的留学生?哼,她以为我不知道她们家到底在那边有多少关系吗……留学生?放屁的留学生……”
废话越来越多了。
宫侑侧头,把话筒丢到了桌子上。现在,办公室老师少,清凉的风从窗户吹进来。他觉得清爽,那父亲的不忿大概也能吹散了。
就是当年破落户家的小姐嫁给一穷二白的傻小子的时候,不知道她有没有料想到,多年后,她会被当年那个据说“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新郎当着儿子的面嫌弃?
……有些没意思。
宫侑想,还不如和阿治打打电动,或者去看阿乐,甚至是上课睡觉。
等了一会儿觉得可以了,就把话筒拿起来。
“您还有其他的要说的吗?我等会儿上课了。”
宫侑觉得自己语气恭敬,实则多少带着点烦躁和迫不及待,像是只要话筒那边说一声“好”,就会直接撂电话走人。
话筒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在平复呼吸,然而立刻恼怒起来,“臭小子!这就是你跟你爸说话的态度?!”
“那看来没什么事,”宫侑无聊地扭扭脖子,望了望天花板,“那我挂了?”
“臭小子!”话筒那边骂骂咧咧,又静了一会儿,宫侑隐约听见男人平复呼吸后打火机“噌”得点燃香烟的声音。
宫侑皱眉,“你再抽,我们家就要有第二个得肺癌的人了。”
“你表姑是你表姑,我是我。再说,男人和女人怎么能相提并论……小乐她身体怎么样?”话筒里的声音在吸完几口烟以后好像变得从容了些。
宫侑知道正事来了,忍着不耐烦,“就那样,还能怎样。”
“什么叫就那样?就那样?你这孩子……”他说着说着,语气又急促起来。
“还有五分钟上课,”宫侑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你要是实在不想跟我说,等会儿打给阿治,或者阿乐也行,她巴不得呢。”
“……行行行,”话筒那边许是听出来了宫侑的不耐,带着点‘好吧好吧’的我是大人不跟小孩儿计较,我让着你的大度,宣布,“小乐明天要去东京一趟。”
“去多久?”
“三天,或者一周。”
宫侑想了一会儿,突然皱眉,“妈妈安排的?”
宫父也不瞒着他,“哼,你妈妈那堂外甥有出息,跟对了人,如今政坛换届,当然要多拉些势力。”
“这关你什么事?”宫父是个地道的兵库人,公司发展也多在关西。
“是你外祖父那一家。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点东西,”
这话酸溜溜的,“当年东京那边的主家站错了队,你外祖那支是旁支,虽说断尾求生,从东京搬来了这里,但到底还有一些势力。
如今她家又出了个什么千载难遇的天才麒麟儿,沉寂那么久,想要飞升化龙了,当然是什么好的都得捧上去!”
宫侑听这些听的烦,他从小对这些就不感兴趣,勉强听完,皱眉问,“所以阿乐是妈妈向……呃,主家,”他还不太习惯这个词,“示好的筹码?”
话筒沉默一会儿,“别说的那么难听,东京的各种资源不是兵库能比的,医疗也是。东京那边听说小乐身体不好,特地请了医生,你妈妈会陪小乐一起去。”
“你同意了?”
“……只是看个病。而且你知道的,就算没有这次也有下次。”
“那你跟我说什么,”宫侑笑了一下,似有讽意,“通知?”
话筒那边一时无声,“……”
宫侑火气上来了,露齿笑笑,“你们这么着急地贴上去啊,只是不知有没有想过,要是那位‘麒麟子’也像当年一样站错了队,局面该有多好笑?”
“我说了,这只是看个病!”
话筒那边恼怒起来,“况且要真到了那个地步,臭小子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以为你现在的日子是谁给你的,还不是我……”
“嘟。”话筒被人放回了座机,连带着里面的怒意好像也被按灭了。
清净。
宫侑揉了揉耳朵,表情淡淡。
怪不得阿治的耐心怎么好,多接几次电话,他有信心自己的脾气可以更好。至少,敷衍人的本领可以再涨一涨。
还有。
宫侑脸皱起来。
父母和宫乐的关系不佳,到最后居然还要他和阿治来传话。
他现在不想见宫乐,特别不想和她见面。
因为见了面就要吵,他不想吵,也不是怕宫乐听见这个消息的反应,况且有了妈妈陪着应该也不会有多伤心……但也不一定,毕竟她喜怒无常,脑回路也怪怪的……可要宫侑把这件事跟宫治说,让他转述给宫乐,他……也不太愿意。
算了,反正消息也要传,先见到人再说。
宫侑迈步往前走。
(二十八)
东京的雨比兵库更多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临近夏季,从下飞机东京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两天。
偏偏空气闷热,水汽厚重,整天呆在和室内,和室内的地板又冰凉,一阵热一阵冷的,宫乐第二天到看完病兴致高时还能强撑着病体和一些同龄小辈说说话,逛逛街,第三天就躺在榻榻米上彻底起不来了。
族里新请的医生气定神闲地背着药箱来施针,据说这位医生家学渊远,从不出世,是被近藤家的麒麟子请了又请才做的族医。
也是据说是近藤家特意请来给宫乐看病的。
他来时,宫母正跪坐在宫乐旁边,用手不断轻轻抚着宫乐的额头。宫乐满脸苍白。
“宫夫人,”族医立在旁边,微微拱了拱手,“家主让我来为宫乐小姐施针。”
“哎,”宫母幽幽叹了一口气,没回头,“你分明连看都没看我的小乐一眼,怎么就确定要施什么针了?”
“宫夫人不知,”族医说到这一点,突然变得骄傲起来,“我的家族曾为遣唐使,当时漂洋渡海,拼尽全力,学尽了医术。凭这手医术,曾历代为御医府医,荣耀满门。”
“那家主真是薄待你,厚待我了啊。”
族医谨慎,“宫夫人言重。”
宫母侧身让了点位置,闲闲地说,“来吧,用你的满门荣耀来给我的小乐瞧瞧。”
族医微微鞠躬,算是行了一礼。
把药箱放下,又从那里拿出了些丝巾、玉块之类的物件,闭眼,搭了脉。
良久。
“夫人,宫乐小姐的病……”族医把手收了回来,皱眉。
“你是天野家的吧,”宫母在一旁看着,突然问,“天野老头子身体如何,还能拿针吗?”
见族医面露困惑,宫母反而笑了,“我年轻的时候跟在老头子后面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去了兵库,就断了联系。”
族医忙躬身,“那我该称您一声师姐。”
“当不起,”宫母摆摆手,旋即看着双目紧闭的宫乐,眼神复杂,“小乐的身体……怎么样?”
“宫乐小姐目前虽然只有发热的迹象,但她五郁内结,气血翻涌。如今倒没什么,长此以往,只怕不好。”
“只有这些?”
“是。”
宫母追问,“就没有其他什么?隐疾、暗疾……又或者什么别的症状?”
“不知……师姐说的到底是什么?”
宫母闭了闭眼,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抹去。
她摆了摆手,“你还是继续叫我宫夫人吧。”起身把宫乐抱起来就往门外走。
族医惊疑,“师姐,不,宫夫人,你要往哪里去,家主……”
宫母迈步往前走,边走边扬声。
“你替我多谢家主美意,但我在关西待惯了,言行粗俗,愚笨不堪。父亲更是年迈,无力再往东京,只想安生。
多谢近藤家主前几日的款待,只是我女儿身体不好,我等就先行一步,不打扰诸位雅兴了。”
族医落在了后头。
门外刚好就有接应的。
但这间和室本就是用来待客的,左右都是客人,又四面通风,宫母这一做法算是彻底断了主家想要和他们这一旁支联合的想法。保不齐还会结怨。
但这些仆从无礼骄横,那位堂外甥更是空有虚名实则却好高骛远,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好机遇。
还有她的小乐,宫母心疼地吻了吻宫乐的额头,都那么大了,身体还那么差,还要陪着他们受罪。
索性也没人拦着,近藤家那位麒麟子此时正炙手可热、忙着交际呢,自然顾不上不知好歹的小小旁支。
(二十九)
又下雨了。
东京的雨是热的。但落在手掌上的时候,会有些凉。
从那间和室出来,空气好像都清新了些。
“不要用手去接雨,小心着凉。”宫母把车窗摇了下来,又摸了摸宫乐的头。
宫乐一怔,甜甜地笑了,她凑到宫母身边,“妈妈,我这些天做的好吗?”
“很厉害,”宫母毫不犹豫地夸奖了她,捏了捏宫乐的鼻子,“我还没想过小乐还有做间谍的天赋,嗯,还有演戏,也超棒。”
宫乐脸红了,转过头去,“也没有什么……都是很简单的事……是你们太笨了……”她嘟囔着,这才有几分小女孩羞涩的样子。
宫母笑了。
宫乐看见她笑了,脸更红了,但又有些扭捏。“嗯……我没有想问的意思,嗯,就是……妈妈,你知道的吧,阿侑他老是说我脾气大,分明他的脾气比我大多了……小治的脾气倒是很好……但也……嗯……就是,”
她顾左右而言它,迟迟找不到话题点。
“好了好了。”宫母摆摆手,失笑,“你要问什么就赶紧问吧,嗯?下个路口就是甜品店,不是你说要去买甜品的吗,不要了?”
“当然要,”宫乐鼓起半边腮帮子,几分娇憨,“那你先说,我和他们俩,到底谁更厉害?”
她的眸子一闪一闪的,期待和迟疑在里面打架。
宫母迟疑一会儿,选择了最不出错的答案,“你们都是很优秀很厉害的孩子,我和爸爸都为你们骄傲。”
“……真的?”
“真的。”
“好吧。”宫乐脸色平静地坐下。
汽车平稳地运行着。
宫乐坐了一会儿,又突然转头问,“妈妈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你和爸爸心里都一样,对不对?”
宫母缓缓开口,“是,没错,我们都一样爱你们。”
汽车内部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警鸣声和人群的的喧闹声传进来,正打闹说笑的母女突然安静,几分莫名几分诡异。
宫乐突然笑了出来,直笑倒在宫母身上。
“干嘛呀,”她娇笑,“妈妈,你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是我马上就会从身后掏出斧头然后乱砍一样,或者直接开车门从这里跳下去,摔得满脸都是血,四肢和脑袋都找不到一样……哈哈哈哈,你的表情真是太好玩儿了。”
宫母叹了一口气,抱住了笑得快从座位上跌下去的宫乐。
她吻了吻宫乐的额头,几分苦意。
“如果刚才这些可怕的东西没有在某几个瞬间闪过你的脑海,我想我现在一定会抱着你和你一起大笑。”
“可是你现在也抱我了啊?”
“是啊,毕竟我是你妈妈嘛。”
“但你不笑。”宫乐用手去扯宫母的嘴角,“你为什么不笑?”
宫母闭眼,把宫乐又抱紧了点,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似的,“因为,我是你妈妈。”
……
车停了。路口边是宫乐在网上看好的甜品店。
(三十)
宫母没有下车,他们晚上就要回兵库,宫母还有一些工作要交代给留在东京的旁支。
宫乐下车,身后倒是跟了一个黑衣黑裤脸带墨镜的男人,据说是保镖。
“哇哦,”宫乐惊叹,左戳一下右戳一下,“跟电视剧里一样欸……那你原来也是杀手吗?”
“不,小姐,我是宫先生雇来护送你和夫人的。”保镖倒是没有电视上演得那么沉默寡言,相反,略微健谈。
“哦,雇佣兵!”宫乐边走边说,左手握拳砸右手,又探头问,“那你杀过人吗?”
保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姐是希望我杀过呢,还是希望没有呢?”
“当然是有啊。”
保镖挑眉,倒是奇怪,“为什么,你们女孩子不应该很怕这些吗?”
甜品店几步就到了,宫乐的手触上玻璃门的把手,一推,“当然是让你教我啊。”她笑着说。
身后跟着的保镖突然有些不安,“小姐,你……”
宫乐还没回,就撞上了另外一声‘小姐’。
声音张扬磁性,隐隐有几分不耐,“小姐,你看路啊,大福和喜久福全都要撒了哦。”
宫乐沉默一会儿,退后几步,给他让出了路。
“哇哦,”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发出了第二次惊叹,“好高啊。”比阿侑阿治他们还高欸。
面前是一位身高近两米,一身紫衣,然而头发雪白的带着眼罩的人士。
从刚才的发言可以明显看出这位男士并非无法视物,或许是眼罩能透光吧。
至于衣着为何如此个性,只能是,“东京人好时尚啊。”宫乐悄悄侧头对身后的保镖说。
保镖绷紧的肌肉一松,危险感散去,不由啼笑皆非。
“小姐还是不要再身后议论别人比较好。”他有些叮嘱地说,刚刚那个人给他的感觉非常非常危险,胆寒胆颤。
宫乐哼笑一声,扭头,就想要去开门,“那继续聊杀人的话题好了。”
撞上了一双蓝眼睛。
白发,半拉的眼罩,古怪的服饰,手上的包装……还有像是要直接看穿人心底最隐蔽最见不得人想法的,尖锐又洞彻的蓝眼睛。
宫乐脸色一僵,她谨慎地退后几步,靠近保镖,使了几个手势“先生,今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所以不可能结仇。
这个人让她感受到了无比的恐惧和不安,像是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冰湖,幽深、空旷,冰凉刺骨。在巨大的压力下,她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尖叫、砸东西,像是某种应激。
“安心,”那人反而笑了笑,他拍了拍宫乐的肩,“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奇怪,但无论怎么看,你肯定还算是人类,对吧?”
宫乐被他拍过的那一块肩膀开始迅速地发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有些刺痛。
“当然。”宫乐脑门上流着冷汗,“我当然是人类。但恕我直言,我不太懂您说的是什么。”
“啊,这样啊。”
那人直起身来,把眼罩又重新戴了回去。
“可真的很奇怪欸,太奇怪了,我还从没碰到你这种情况,难不成是什么特殊的咒术天赋……毕竟天赋好像都是奇奇怪怪的……喂,还是你有什么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他问宫乐。
“那您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句话的呢?”宫乐咬牙,笑了笑,“街头采访,需要被关起来的怪力大叔,还是不回答就撕票的绑匪?”
“欸,我已经到了可以被称大叔的年纪了吗?”那人有些不可置信,对着玻璃门就开始搔首弄姿,随后肯定自己,“才不是!我分明比以前还要帅气嘛!”
宫乐趁他走神之际,就想溜。她的左肩膀如今刺痛不已,一碰就疼,肯定是青了。
“喂,跑什么,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那人转头轻轻一勾,就勾住了宫乐的后衣领,毫不夸张地说,宫乐整个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情绪更是在爆发的边缘。
如果现在她手上有一把刀,她绝对会转头捅死这个没事找事的怪人。
“放开我!”
“小乐!”
宫母的喊声和宫乐的尖叫声同时响起,甜品店里的人一惊,有的探头出来看,有的熟练的躲到了桌柜下。
那人也是一吓,不经意就放开了抓着宫乐后衣领的手。
“也没怎么吧干嘛这副样子……除了刚开始,我的态度分明超级友善啊……”他摸摸鼻子,嘟嚷着。
宫乐如乳燕归林一般投入到宫母的怀抱,忍不住哭起来,整个人都在抖。
是她刚刚叫保镖去叫的宫母。
其实她刚才才想到其实叫宫母根本没什么用,因为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太恐怖了,叫宫母还不如让保镖上,自己跑呢。
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在这种时候找宫母,下意识就这样做了,如果宫母过来,说不定结果会更糟,所以其实她现在还是后怕的不得了。
“妈妈,我们,我们还是快走吧。”宫乐抽噎几声,忙拉着宫母就要离开。
“不,小乐。”
宫母制止了宫乐的做法,她有些惊疑不定地指着前面。
“你看那边。”
甜品店,怪人……
……怎么了?
宫乐缓缓回头。
刚才还人挤人涌的甜品店的铁闸门被拉下,只有大大的红色转让标识印在好像已经生出铁锈的闸门上,像是某种不详的封印。
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地面是铁青色的,偶尔吹来几阵风,吹走把铁门上的肮脏的广告纸。
哪有什么甜品店,此地破旧寂寥,空空荡荡。
宫乐怔怔的看着,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左肩又痛了起来。先是像是被斧头砍过一样的钝痛,然后刺痛。
安心,教师五。
有一点政斗,看不看都没关系,影响不大,知道主场还是在兵库稻高就行了。
这一章我写的蛮开心的,希望你们也能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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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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