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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南音识旧途

盛夏的日头愈爬愈高,清水镇的喧嚣也随之蒸腾起来。

陈谷雨将最后几把青翠水灵的小葱卖完,仔细叠好空布垫,塞进借来的独轮车角落。贴身收着的钱袋沉甸甸地熨着肌肤,透着一股踏实的暖。

“去买些盐和油,再看看针线。”她侧首对身旁的谢晚舟轻声道。

目光掠过仍津津有味舔着光秃糖葫芦签子的念安,落在推空车的三姑婆身上。

“三姑母,您带念安去旁边茶棚歇歇脚,喝碗凉茶,我们买了东西便回。”

“哎,好!快去快回!”三姑婆巴不得歇口气,连忙牵过念安朝路边茶棚走去。

陈谷雨与谢晚舟旋即汇入人流,朝杂货街行去。

空气中混杂着新榨菜籽油的浓香、陈年老醋的酸冽、廉价脂粉的甜腻,以及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谢晚舟背着半旧的藤筐,里头是卖绣品得来的铜钱和刚买的几束彩线。

他微垂着头,步履轻缓,小心避让着旁人。

行至岔口,通往镇上专供行商脚夫歇脚的后街时,一阵带着浓重卷舌音的尖锐讨价还价声,如石子投入静水,让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那口音…带着浓重闽地口音的官话,夹杂着泉漳腔调。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

街角简陋的棚子下停着两辆风尘仆仆的骡车,车辕搭着靛蓝粗布遮阳。三个穿短葛布衫、戴宽檐竹笠的男子,正围着一个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的中年女子争论。女子腰间挂着一副油亮古朴的黄铜算盘。

吸引谢晚舟的,不仅是那熟悉的多音和算盘,更是骡车旁堆放的货物中,那几个用厚油纸包裹、麻绳捆扎得方方正正的包裹。油纸上墨迹模糊,一个依稀是“棉”,另一个似“桂”。旁边散落着几捆闽地特有的深靛蓝染布,以及散发咸腥气的虾皮、紫菜篓。

他的目光在其中某个油纸包裹上短暂停留。

包裹角落,似乎有个模糊的朱砂印记,形似衔穗的飞燕。

这印记…他心头猛地一跳,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过。

“妻主。”

谢晚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近气音。他微微侧身靠近陈谷雨,目光并未直视那摊子,似在随意指点,“看那边角落…像是南边闽浙来的行商。他们有时…会带些稀罕的种子。”

他刻意点明了“闽浙”。

陈谷雨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几个油纸包上。

她心领神会,径直朝摊子走去。

女商贩刚打发走讨价还价的脚夫,见有客来,立刻换上笑脸:“这位娘子,看看需要点啥?上好的桂皮八角,炖肉喷香!闽地蓝布,结实耐穿!虾米紫菜,煮汤鲜掉眉毛嘞!”

陈谷雨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开门见山:“客商,可有南边来的好棉种?吉贝棉有吗?”

商贩眼睛一亮,随即浮起市侩的精明:“哟!娘子识货!吉贝棉,好东西啊,细软暖和!不瞒您说,这趟真带了点,原想往北边几个县的大户人家碰碰运气。”

她话锋一转,摇头叹气,“但这东西…唉,在北边难伺候!娇气!怕冷、怕旱、虫害又多!收成远不如南边,辛苦一年,能保本就不错喽!官府还不收这个抵税,得自己找门路卖,麻烦!”

她絮叨着抱怨,观察陈谷雨的脸色。

陈谷雨眉头微蹙。

就在她权衡之际,谢晚舟清冷平缓的嗓音响起,仿佛只是对妻主轻声解释:“听闻…吉贝棉在北地最惧深秋霜冻,且易染枯黄萎病,一旦蔓延,整片棉田皆毁。不知客商带的这种,抗寒耐病之性如何?”

商贩猛地一噎,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晚舟。

验货般挑剔的目光在他清瘦身形、洗得发白的麻衣上来回扫视。

“嘶……”

商贩倒抽凉气,脸上市侩的笑容僵住,“这位…夫郎当真是…懂行!连枯黄萎病都知道?不简单!”

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实话说,我这批吉贝种在闽地也算上好了,但真到了淮河以北…抗寒耐病确实不尽如人意。娘子若真想在北边种,风险…着实不小啊!”

见陈谷雨沉默,她眼珠一转,话锋又兜回来:“不过嘛…娘子若真铁了心要在咱这北地种出好棉花,倒也不是全没法子!我常年跑这条线,听那些更西边来的胡商提过一种棉……”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谢晚舟仿佛被某个关键词瞬间拨动了心弦,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客商说的,可是天山南麓高昌一带传出的‘白叠子’?又名‘高昌棉’?听闻其绒丝更长,更耐寒旱,于贫瘠之地亦能生长?是否绒色更白,霜前吐絮,铃期较吉贝稍短?”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晚舟薄唇骤然抿紧,纤长的睫毛迅速低垂,遮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懊恼。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女商贩彻底惊住了!

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乡下夫郎。

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我的老天爷!这位夫郎!您…您连这个都知道?!‘白叠子’!‘高昌棉’!对对对!就是它!据说在那西域苦寒的戈壁边上都能长得挺好,那绒,又长又白,像天上的云朵子!就是…就是…”

她激动过后,又换上满脸苦笑:“这种子金贵得没边了!比吉贝种还稀罕十倍!只有极少数跑西域的胡商大贾手里才有那么一点儿,都当传家宝似的捂着,轻易不肯示人!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商队,连见都没见过!小郎君您…您这见识…”

她摇着头,剩下的话淹没在啧啧的惊叹声中。看向谢晚舟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探究,而是带着深深的敬畏与强烈的好奇。

陈谷雨沉默地听着,目光在谢晚舟强作镇定的侧脸和商贩震惊的表情间移动。

心中猜测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洪流彻底夯实。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谢晚舟时,深处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归于平静。

她不再看商贩,目光落回那些棉种上,声音沉稳:“既如此,烦请客商与我包一些吉贝棉种。数量不必多,半亩地的分量即可。”

商贩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称量出深褐色、带着短绒的种子,用厚油纸仔细包好递来。

陈谷雨付了钱,收好棉种,仿佛不经意地问:“客商常年行走,消息灵通。不知这附近县城或北边的府城,何处能接触到贩西域棉种的胡商?价钱方面,可酌情商议。”

商贩连连摆手:“哎哟娘子,这可真不是钱的事儿!那些胡商行踪飘忽。听说他们偶尔会在北边肃州府的‘四方驿馆’落脚,或者赶在‘浴佛节’、‘盂兰盆节’这样的大日子,去府城最大的‘慈恩寺’前碰碰运气!至于种子…别说我,就是比我大十倍的商队,也未必能摸到门路!”

陈谷雨点点头,默默记下“肃州府”、“四方驿馆”、“慈恩寺”这几个名字。

趁商贩包扎,陈谷雨目光扫过摊位上几株蔫头耷脑的南方树苗,随口问:“客商可有南方果树的苗子?”

商贩立刻摇头笑道:“娘子说笑了!荔枝、龙眼那些,在北地根本活不过冬天,冻都冻死了!那可不是白费银钱么!”

谢晚舟再次轻声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若是耐寒些的柰子、林檎、或是梨、枣、柿、核桃等北地常见的果树,倒可寻些好种苗,易成活,亦有些出息。”

陈谷雨从善如流:“那便劳烦客商留意,若有这些北方果树的好苗子,下次经过李家坳,可往村东头寻我。价钱好商量。”

“好说好说!一定给您留意着!”商贩满口答应,眼神却依旧忍不住瞟向谢晚舟。

买齐物什,两人寻到茶棚接了歇脚的三姑婆和念安。

念安手里攥着三姑婆买的一个粗糙小泥哨,正鼓着腮帮子吹着不成调的声音,小脸红扑扑的。

踏上归途。

夕阳西下,小念安累了,趴在哥哥背上,手里还紧攥着泥哨和那根光亮的糖葫芦签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陈谷雨一手提着叽嘎作响的又一竹筐鸡鸭,一手拎着新买的杂物,步履沉稳。

谢晚舟背着念安,走在她身侧稍后。一路沉默。

晚风带着田野湿润的气息拂过,吹动谢晚舟额角碎发,也吹得竹筐里小鸡细弱的绒毛轻轻颤抖。

他垂着眼,看着脚下被夕阳拉长的、陈谷雨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

筐中小生命的微弱颤动,仿佛呼应着他胸腔里那颗跳得并不安稳的心。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太多。

那些深埋的、关于遥远地域的作物知识,像一层层剥开的茧衣,露出了他不愿示人的根底。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等待着询问,甚至猜忌。

然而,那沉默的背影只是稳稳前行。

直到村口在望,暮色四合,陈谷雨才仿佛随意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脚下的土地。

“吉贝种先试试。”她顿了顿,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柔和且平静,“路,要一步一步走。”

没有追问。没有探究。

谢晚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冰冷的藤蔓骤然在心底松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混合着暖流和惶恐的情绪。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背紧了些熟睡的念安,迈开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

那因妻主沉默包容而生的暖流,与对未知未来的深切惶恐,正如这暮色中的微风,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路还很长,而他似乎,已悄然踏上了与过往认知截然不同的一条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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