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翊见这少年姿容出众,却面生得很,蹙眉问道:“你是何人?”
一旁的张昭神色微动:“陆议,是你。”
陆氏的名头响彻江东,孙翊扬了扬眉毛,冲孙权道:“好大的来头啊,二哥,没想到你竟能得到江东世族的支持。怪不得这些士兵看着眼生,原来是陆氏豢养的私兵。只可惜,我的兵更多,已经占领了侯府的各个大门,你们是赢不了我的。”
张昭对陆逊道:“陆议,你还年轻,听我一句劝,切莫站错了队。吴四姓如今在江东本就备受忌惮,举步维艰,你这么胡闹下去,日后还想在江东立足么?”
陆逊迎着张昭严厉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张公年长,素来在朝中德高望重,应该知道立嫡立长乃是祖宗之法,不可卒废,若是执意废长立幼,必定遗患无穷。”
张昭不屑道:“乱世当道,礼崩乐坏,早就不是从前的天下了,哪还顾得上祖宗规矩?不过是各人凭本事上位罢了。你若非要论嫡论长,那该继领江东的,既不是孙权,也不是孙翊,而是主公尚在襁褓之中的嫡子。让一个不懂事的婴儿来执掌江东,岂非儿戏!”
孙翊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接过张昭的话道:“张公,别与他废话了,既是要立长,那把孙权杀了,我不就是长了么?”说罢,拔出剑来,一剑刺向孙权。
张昭想阻止,但孙翊出手如电,已经来不及了。
危急时刻,陆逊猛然上前一步,将孙权挡在身后,用手中的剑挡住了孙翊的剑。
吹发可断的剑锋划过剑鞘,迸出一连串的火星。
孙翊见陆逊生得斯文,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却没料到他竟有两下子。孙翊冷笑一声:“小书生,我倒要看看你能在我手下过得了几招!”
他又刺出一剑,这次却是冲着陆逊去的,剑风虎虎,势沉力足。
陆逊不慌不忙地避开了这一剑,同时拔剑出鞘,向孙翊刺去。两人衣袂翻飞,顷刻间过了十几招。
孙翊久经沙场,使出的都是一击毙命的杀招,却连陆逊的衣衫都沾不着。
两人缠斗了片刻,陆逊瞅准时机,把孙翊的剑夺了下来,用剑锋抵住了他的脖子。
孙翊不可置信地瞪着陆逊,他的眸子黑沉沉的,目中的杀伐之气,竟比战场上的武将更令人胆寒。
孙翊拼命挣扎,想摆脱陆逊的挟制,却不想他看似文弱,力气却出奇的大,孙翊一个身经百战、身强体壮的武将,竟被他死死地制住,动弹不得。
孙翊低头看了看抵在自己颈间的剑锋,冷笑道:“怎么?陆议,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陆逊冷声道:“三公子方才不也想杀了孙权么?”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为首的武将衣甲蒙尘,显然是远道而来,一袭银白披风迎风招展,正是周瑜。
周瑜一路策马赶到殿前,带兵走上了台阶。陆逊放开孙翊,退到了一旁。
周瑜对狼狈不堪的孙翊道:“住手吧,孙翊,我的兵已经包围了侯府,你的兵都投降了。”
孙翊很不甘心。这时,医倌从殿中走了出来,道:“各位大人,吴侯醒了。”
周瑜强忍着悲痛,吩咐手下:“去召集江东文武速来听命。”
陆逊见事已尘埃落定,也吩咐随从:“咱们走吧。”
走在回府的路上,陆逊忍不住抬头仰望苍穹。此时朝阳已升至中天,迸射出万丈光芒,而弦月的光辉在烈日的映衬下,越来越黯淡,最终沉落到了西山之下。
陆逊寂寂地想到,临别的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
孙权含泪走出前殿,站在殿外的百级台阶之上,他身着衮衣,头戴旒冠,手中捧着吴侯印绶。周瑜率先仗剑跪了下去:“末将参见主公!”
阶下的文武百官都随他向孙权跪拜:“臣等参见主公!”
孙翊也在张昭的拉扯下不甘心地单膝跪地,他盯着周瑜的背影,啐道:“什么东西!亏得大哥活着的时候与他称兄道弟,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亲密的人了。如今大哥尸骨未寒,他就急着拥立新君了,真看不出来周瑜是这样的人!”
张昭叹道:“这就是政治啊。”
他们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落在周瑜的耳朵里,像是一把又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他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周瑜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原本挺拔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是已经不堪重负了。
大殿前,孙权看着阶下俯首的百官,却怎么都找不到陆逊的身影。他像一阵风,倏忽来去,没留下一丝痕迹。
烈日将耀眼的光芒洒在这位江东新主的身上,从今以后,他也将像这天的烈日一样,照耀着江东的每一寸土地。
***
孙权继位后,张昭提出以日易月,让孙权为孙策服丧十二天。
出了丧期,孙权立刻召见了陆逊。
陆逊来到吴侯府,见官道上来往的皆是盔甲严整、朝服加身的文武高官,唯有他身着布衣,一副平民打扮,引得人人侧目。
进了殿,孙权独自坐在主位上看奏疏,四下清静无人。
陆逊掀袂在殿中跪下:“草民参见吴侯。”
孙权起身走下主位,将他搀了起来:“伯言何必多礼?大哥临终那日,若不是你带兵前来相救,只怕我早就死在一心夺权的孙翊手里了。我今日能得正尊位,是拜你所赐,我该多谢你才是。”
陆逊垂眸道:“吴侯谬赞了,草民今日来见,不是为了替自己邀功,而是来请罪的。”
孙权道:“你何罪之有?”
陆逊道:“于吉与高岱之死,与我的家族脱不了干系,这事是瞒不住的,望吴侯能看在草民带兵救驾的份儿上,对世族网开一面。”
孙权道:“我知道,世族固然有错,但大哥生前树敌无数,亦非无过,他最终被许贡门客所害,也在意料之中。有道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就让孙氏与陆氏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吧。你我各退一步,共守江东,可好?”
天光下,他碧绿的眼眸清澈见底,陆逊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正殿出来,陆逊顺便去了孙策停灵的侧殿祭拜。走上殿前的台阶,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周护军此刻正在殿内祭奠先主,吩咐了不许外人打扰。”
陆逊透过敞开的殿门向殿内张望,见殿中停放着一具楠木大棺,周瑜身着一袭白衣,头戴银冠,背对门口站着。他的背影孤寂而凄清,仅仅几日不见,他肉眼可见地瘦了,原本妥帖合体锦袍,如今竟显得空荡荡的。
门口的侍卫轻声道:“自打先主走后,周护军每天都要在这儿单独呆一会儿。”
陆逊不忍打扰周瑜,转身想走。
周瑜却已听见了动静,叫住了他:“伯言,既然来了,就进来上炷香吧。”
陆议进殿祭拜了孙策,周瑜摒退了侍卫,与他并肩站在廊下,单独叙话。
陆逊道:“先主已逝,请师傅节哀。”
周瑜道:“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陆逊道:“还是和从前一样,闭门读书,料理家事。”
周瑜道:“我希望你能在朝中出仕为官,也好为世族的人做个表率。”
陆逊略显为难:“叔父恐怕不会应允。”
周瑜道:“伯符已逝,如今坐镇江东的是孙权,孙陆两家的关系理应有所缓和才是。更重要的是,曹操始终在北方虎视眈眈,近来又命陈登陈兵江上,随时都有可能攻过来。曹操如此肆无忌惮,一来是因为主公刚继位,曹操没把他放在眼里。二来是因为孙氏与陆氏始终内斗不休,被曹操看到了可乘之机。以你的出身地位,足以代表吴郡世族,你若在朝中出仕为官,则表明孙氏与陆氏从此休战。如此一来,曹操若想犯我江东,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陆逊道:“师傅为先主举哀之余,仍以社稷为先,学生佩服。待我今日回府问过叔父的意思,再给师傅一个答复。”
***
这日晚间,陆逊回府后,便来到正院求见陆绩。
门口轮值的家仆道:“族长没在屋里,去占星台观星了。”
占星台是府中的一处高台,为陆绩所建,作为他日常观测天象所用。
陆逊顺着楼梯走上高台,见陆绩正凭栏眺望着星空,一只手执笔,一只手握着一卷牛皮纸所制的星象图,身旁的案几上放着星象仪,案头上油灯如豆。
陆逊道:“叔父,我要出仕。”
陆绩低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怪不得你当初那么不遗余力地帮孙权上位,而今可算得偿所愿了。”
陆逊道:“我之所以帮孙权继位,并非是借此向他献媚,而是为了家族。依附孙权,是振兴家族唯一的机会。”
陆绩淡淡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陆逊道:“夜深了,请叔父早点歇息吧。”便转身下楼去了。
陆逊走后,陆绩抬头仰望着夜空。
这夜风朗气清,有星无月,漫天星汉争奇斗亮,绚烂夺目,犹如天上的神仙随手洒落的一把珍珠。
陆绩无声地叹了一叹。
建安八年,孙权广开幕府,招揽天下贤俊,陆逊应召出仕为官,任东曹令史,时年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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