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高岱进见孙策的日子。
孙策特地换下戎装，穿了身素绢银缘的及地长衫，头戴铜冠，如此打扮，倒真像个读书人，若不是他剑眉星目间掩不住的杀伐之气和常年征战练就的威武身姿，恐怕连周瑜的气度都不如他温润儒雅。
高岱来到侯府，登上正殿的台阶，孙策的近侍谷利仗剑迎了过来：“高先生，主公已在殿内恭候多时了。”请高岱进了殿。
高岱见主位上坐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将军，虽身着便服，但气势不凡，容貌之俊美，有若天工雕琢的一般，便是当代的绝世美女，与他相比也皆若蒲柳。
高岱心知他就是孙策，俯身道：“草民高岱拜见吴侯，让吴侯久等了，请吴侯恕罪。”
孙策合上面前的书卷，冲他粲然一笑，令周遭的万物都失了颜色：“无妨，原是我有问题想向先生请教，让先生跋山涉水地特地前来见我，本就已经很失礼了，哪还能再让先生等我呢？请教别人就该有请教别人的态度才是。”
他言笑宴宴，落落大方，毫无江东之主的架子，请高岱在首席坐了，又吩咐手下：“把酒菜端上来。”
高岱有些惶恐，忙道：“有茶水便好。高某一介草民，于江东并无半分功劳，何德何能受到将军如此盛情款待？”
孙策笑道：“先生不必拘谨，你我今日势必要聊个痛快，哪有让先生饿着肚子讲经的道理？”
没一会儿，酒菜上齐了，都是上等的。高岱惯居乡野，从未见过这么多珍馐美酒，案几上都快摆不下了。但他始终谨记着陆绩的叮嘱，不敢吃喝，只是不得已敬了孙策一杯酒。
孙策的性子豁达开朗，倒没留意他对自己的防备和忌惮，直言道：“听闻先生博学洽闻，尤其擅长春秋左传，恰好我近来正在研读左传，有几处不明，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高岱道：“赐教万万不敢，说起左传，草民也只是一知半解，徒有虚名罢了。”
孙策的笑色不易察觉地淡了些，半真半假地道：“先生也未免太谦了，难道是搪塞本侯不成？”
高岱忙道：“岂敢岂敢，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策这才复又展颜，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酒，才道：“方才你进殿时，本侯恰好看到左传鲁僖公二十年。史载这一年，随国率领汉水以东的诸侯国与楚国发生决裂，受到了楚国的讨伐，最终不敌楚国，不得不向楚国求和。先生对这一战怎么看呢？”
高岱谨慎地反问道：“不知吴侯对此有何看法？”
孙策为人一向快言快语，有时候连周瑜都嫌他说话之前不动脑子，但高岱以学问见长，孙策不想被他看轻，便字斟句酌地道：“本侯以为，随国之所以遭到楚国的攻打，是因为随国的国君不自量力，自以为联合了众多诸侯国，便能与楚国相抗衡了，却不知楚国的国力之强盛，堪比后世一统六国的强秦，即便联合再多的小国，也是以卵击石罢了。”
“随国低估了楚国，却高估了自己。这说明凡事量力而行，才能在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便是这个道理。后来宋襄公也想联合诸侯，大臣臧仲文劝他以随国之战为前车之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意思是如果让自己的意愿符合别人的意愿，借力而行，则能事半功倍，可如果非要让别人服从的自己的意愿，则是很难成功的。”
孙策说到此处，顿了顿，叹道：“这正是我所欠缺的品质。”
高岱拊掌道：“将军高见。”
孙策暗自高兴，问道：“先生也是这么想的么？”
高岱点点头。
孙策又道：“先生以研读经史为业，必然比我这个粗读史书的想得周全，若是有不同的见地，先生但说无妨。”
高岱却避而不答：“吴侯的志向是争霸天下，不是研究学问，读史对吴侯来说，是为了涉猎往事，以史为鉴，没必要太过深究。再说，吴侯对随国之战的见解已经无懈可击了，草民实在没什么可指点的。”
孙策点点头，让高岱别光顾着说话，也喝酒吃菜。
两人随口闲话了几句，孙策又将话头引回了左传：“纵观春秋战国，晋文公声名显赫，经历坎坷，本侯对他甚是钦慕，却也觉得他心思深沉，很是难懂，请问先生对晋文公如何评价？”
高岱放下筷子，反问道：“那吴侯觉得晋文公是个怎样的君主呢？”
孙策怔了怔，道：“我就是因为参不透他的为人处世，才向先生请教的。”
高岱道：“那恐怕要让吴侯失望了，说来惭愧，草民也看不透晋文公，不敢随意评价他。”
孙策狐疑道：“你以精通左传而闻名于世，竟也有不解之处？”
高岱道：“草民本是浪得虚名罢了，左传晦涩高深，是很难读懂的，况且再精通学问的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困惑。连吴侯这样称霸一方的英雄都猜不透晋文公的为人处世，草民身为读书人，从不涉政，更是无从揣测君王的心思。”
孙策收起笑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高岱只觉如芒刺在背，垂眸盯着案几，不敢与孙策对视。
过了半晌，孙策才道：“你说得也是，人非圣贤，谁能通晓一切呢？”
高岱暗中松了口气。孙策又自嘲地笑道：“是本侯太过为难先生了，亏得本侯还口口声声说倾慕晋文公，可方才回想了一下，竟连他当初为晋国公子时，为何流亡他乡都给忘了。”
高岱道：“吴侯平时忙于带兵打仗，想必很少有闲暇温书，看过的内容忘记了也是难免的。别说是吴侯这样的大忙人了，就是草民这等成日赋闲在家的散人，几天不看左传，史实典故也都忘得七七八八了。”
孙策诧异道：“不会吧？难道连先生也记不得公子重耳为何流亡他乡了么？”
高岱怎会不记得，他只是谨遵陆绩的叮嘱，凡事都称不清楚、不知道，以免忤逆孙策。高岱装出一脸惭愧之色：“吴侯都不记得，草民又哪里会记得？但翻翻书或许还能想起来。”
孙策忽然转头问侍立在侧的近侍：“谷利，那你记得这段历史么？”
谷利没料到孙策会问到自己，想了想，迟疑地道：“属下是个粗人，平时很少读书，但隐约记得好像是重耳的父王晋献公宠信骊姬，而骊姬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便怂恿晋献公废嫡立幼，废了太子。重耳为了保命，不得已流亡他国，后来经过了几十年的颠沛流离，才在秦穆公的护送下回到晋国，最终成为了晋文公。”
孙策看向高岱，目光转阴，声线冰冷：“连一个侍卫都知道的典故，高先生身为学究，竟然说不知道？你以为本侯真的不记得了么？本侯是在试探你！”
当初陆绩向他举荐高岱时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高岱为人自视甚高，平素只与文人雅士来往，最看不起的，便是出身行伍的粗人。”
——“主公与高岱论及左传时，高岱若是含糊其词，佯称不知，便是轻视主公，不屑与主公谈经论道。”
孙策一念至此，瞬间暴怒起来，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案几，拔出剑来指着高岱，厉声道：“这大半天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分明是瞧不起本侯是一介武夫，不屑与本侯谈经论道！”
高岱慌忙跪伏在地，惶然道：“不是这样的，请吴侯息怒，草民不敢啊！”
孙策盛怒之下，哪还肯听他的辩解，喝令手下：“大胆刁民，竟敢轻视本侯！把他给我关押起来，择日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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