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芝回到梨院已值三更，她谢过了陪她回来的小厮，拿出了些碎银子想要打赏，但是小厮笑嘻嘻摆手，说老爷还等着他回复呢，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回到屋内，杏红和那婆子在另一屋早早睡了，她自己换下染血的襦裙，胡乱地扔在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掌灯夜读。
柳含芝打开今天下午李肖钰给她拿来的字帖，清河子的字浮云惊龙、沉雄古逸，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就算她深知自己仅仅一介女流，练只得其形，难习其魂，但是还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模仿着。
今天她受到的惊下着实不小，自己从默默无名的落魄小姐，到在宴席大出风头，又经历了生死一线，最后被赐婚于当朝世子，如果还能睡着，那就是心太大了。
她描摹着清河子的字，只感到内心也渐渐静了下来，在一遍一遍练习中，不知不觉天空泛起鱼肚白，已然天亮了。
她揉揉一夜未睡的眼睛，推开梨院的门迈步走出，刚走出梨树林，便看见湖旁的二人，正是宋斐文和周延辰。
他们似乎刚说完话，晨曦中，二人都转身看向柳含芝。
宋斐文也是一夜未睡，眼底有淡淡的乌青，下巴长出了一点点胡渣，但依然风神俊朗。他看到柳含芝后展颜一笑，柳含芝心想，要是她不知道宋斐文三次拒绝丞相娶她，她定会以为宋斐文爱上了她。
宋斐文笑容温柔，连同眼底都是温柔的，在湖面晨曦的映照下，她简直觉得她像是要融化在他的温柔中了。
周延辰此刻却招招手让她过去，柳含芝迈着步伐走近，发现周延辰也是一夜未合眼，憔悴不少。
他自怀中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这把匕首通体莹白如雪，一颗透亮的红宝石镶嵌其上，发出夺目的光泽，他打开一丝缝隙，锋刃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宋斐文和柳含芝皆是一惊，柳含芝却更早回过神，一丝询问的目光投向周延辰，周延辰合上刀鞘，递给柳含芝。
柳含芝双手接过，这把匕首实在美丽，晶莹如雪的刀鞘上充满了精美繁复的花纹，花纹上还镶嵌了许多细碎的白色宝石，拿到手中沉沉的，她细细打量，觉得这些纹样在宋国都没有见过。
“这是晏丞相自辽金带来的。” 周延辰对柳含芝解释道，“丞相昨晚走的匆忙，留下这把刀作为恭贺柳姑娘新婚的贺礼，你且好生收着。”
“丞相好生大方！我替柳姑娘好生谢过丞相了！柳姑娘也许不知，这可是辽金王族才有权使用的匕首，刀鞘上的宝石叫饮血石，该石甚为奇特，每沾上一次血，便会吸收殆尽。据说，沾上千人以上的血后，此宝石会变得通体黑色。” 宋斐文却微微笑着，眯着眼睛打量这把匕首，他的眼神闪烁，似乎藏着翻涌的思绪，继而又开口道：
“我也没曾见过黑色的饮血石，只听过传闻，当年耶律达赞胸口上那一把，上面镶嵌的足足有鹅蛋那么大的饮血石，就是漆黑如墨的！耶律达赞死在自己的刀下……想必饮血石中，被他斩杀数千缕亡魂之怒，也能平息不少吧！”
周延辰闻言却含糊地笑笑，向明显被世子吓到的柳含芝解释道：“丞相一贯重礼，实在是圣上急召，因此走的匆忙，而后又得远赴边关，不知大婚当日是否能赶得回来当面恭贺世子……也可能手边恰好只有此刀罢了……不必多想，收下便是。”
周延辰看似是冲着柳含芝说的，却是实际在回应宋斐文的疑问。
周延辰又拍拍柳含芝的肩膀:“婚期我和世子大人商议，就定在下月，日子吉庆！你且放心，为父定会为你和园园备好嫁妆，虽然不如丞相这般大手笔，但是风风光光出嫁的排面定是有的！”
柳含芝闻言一怔，她只知道自己要嫁给世子，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下月！
宋斐文却忽然伸手，摸了摸柳含芝的头，柳含芝忽然被摸头，心里一惊，回头过去，却直直撞进宋斐文眼里，只见他面容俊美，笑容温和，手指在她头上轻轻摩擦，她从未被男子碰过，身体感到本能的战栗。
周延辰干咳一声，称自己还有家事处理，急匆匆走了，只留下湖边的柳含芝和宋斐文。
他抚摸着柳含芝的头，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
柳含芝面容姣好，有些许羞怯，眼神躲闪，身体微微颤抖，如此近的距离，他可以看到柳含芝脸上的绒毛，在晨光中金灿灿的，眉尾一朵梅花清晰明艳，衬得她整个人在清纯中透着一股妩媚。
他觉得柳含芝既清纯透明，但是身世却实在神秘莫测。
他既想要靠近一亲芳泽，但总会不经意瞄到她眉尾胎记，又望而却步。
他自小恨毒了辽金之人，他父亲安远王便是死在当时的辽金王耶律达赞的刀下。他曾立下誓言，定在生平荡平辽金王朝，将耶律一族斩尽杀绝。
柳含芝眉尾的梅花胎记，几乎铁板钉钉，她一定和辽金有些关联。
而晏丞相的赠刀，甚至是辽金的饮血石，让他对晏丞相也心生了不满和怀疑。
晏觉行近年来权力过盛，甚至已经架空宋氏江山，自己的伯父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已经无法治理前朝。
晏觉行虽然对自己非常好，但是今年去西夏的次数也未免太多，西夏和辽金密不可分，宋斐文虽然面上从未表现出来，但是心里却是隐隐介意。
晏丞相不仅要把辽金之女嫁给他不说，甚至递给她一把镶嵌饮血石的匕首，而这类匕首曾经不知杀了他宋国不知多少子民！这到底是何含义呢？宋斐文深谙官场之道，自然不会觉得晏丞相果真是随手一赠。宋斐文心想，怕是否是要他宋国和辽金和解吧？
但是，怎么可能呢？只能是貌合神离罢了。
一瞬间，宋斐文脑中已有对策，至少现在，身边这个“辽金之女”至少是乖顺的。
“以后既是夫妻，便要学会和为夫相处，稍微一碰你就这么紧张，以后可怎么办呢？”宋斐文似乎是调笑，但是语气不知为何，柳含芝听着感觉怪沉的。
她抬头看着宋斐文，身体努力控制住不再抖动，只是低头应了一声“是的。”
宋斐文却淡淡转头望向湖对岸，向柳含芝问道：“昨天你就是在这里看我放风筝的？”
柳含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他昨天下午放纸鸢的地方，此时太阳已经升到地平线上，对岸的草坪已经有零星一些人影。
柳含芝抬起头看向世子，她怎么也没想到昨天看到的这个身手敏捷、身形俊逸的剪影，如今会站到她的身侧，成为她后半生的依靠。
她感到身侧之人炙热的温度，想起她被救上岸后，头顶温暖的抚摸她的手，她不由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也许，世子也是有一点怜惜她的。
可是，正当柳含芝转身想向世子回应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撇到宋斐文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防备和冷漠，她堪堪止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一言不发地望着世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
一个月过的非常快，转瞬即逝，柳含芝一回去就把结婚的事情和杏红说了。
杏红听闻后大为吃惊，但是紧接着就狂喜不已，她本来以为柳含芝此女以后婚姻不易，没成想竟然能嫁给世子，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但是，我虽然说是嫁过去，但我大婚当日是不能走正门的，要等园园姐走完全部流程后，在子时前从世子府侧门偷偷入内，且头三天不可以见世子和世子妃，也不能见王妃……因为我是一个媵侍，虽不如妾地位微贱，但是远远不如正妻的……”
柳含芝却心里打鼓，想起这一个月来也被周延辰唤去学了不少礼仪，了解大婚流程后，心里说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这个流程，虽说不是陪嫁丫鬟那般，但也不是明媒正娶。
“可是，那是世子！你是媵侍，但是也是世子的媵侍！这可比普通人家的正妻不知好了百倍千倍！”杏红教训她道。
“但是杏红，如果是你，你是愿意嫁给意中人当妻，不论他身份如何，他捧你若珍宝？还是嫁给高门大户当妾，就算他其实根本看不上你，视你如草芥？”柳含芝越到大婚，心里越是打鼓，她忽然觉得自己半生就这么突然给定了，自己还未思索清楚，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我……”杏红却突然答不上来。杏红心想，如果是自己，是愿意嫁给李肖钰当妻，还是嫁给世子当妾呢?
她忽然明白了柳含芝的纠结之处，因为她觉得还是李肖钰好，她与李肖钰青梅竹马，只有他是最好的，不论世子，就算是天上的神仙来了，她还是选李肖钰。
而这时，也不知是不是杏红有心电感应，李肖钰此刻推门进来了。
柳含芝大惊，赶紧拉他入里屋，杏红差点没回过神，也赶紧过去把门扉全部关上。
“李先生，柳含芝就要出嫁了，不能见外男，你来这里要是被看到，会出事的！”杏红一边急匆匆关窗，一边责备地小声说道。
柳含芝也非常诧异，她记得刚和杏红讲完后，李肖钰就托杏红带来了新的书籍字帖与画作，还有一封信，对柳含芝表达了祝贺，此后就没了消息，没曾想马上大婚，他却直直闯进了梨院。
李肖钰倒是非常淡定，甚至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他看向二女，神色坦然从容，不急不缓地说道：
“柳姑娘收我当侍从吧，我想随姑娘去东都。”
“什……什么？”杏红听后大惊失色，“你在周府受老爷倚重，管理府中财政，你自己也不是说，要报答老爷知遇之恩吗？怎……怎么突然说要当小姐地侍从，去东都洛阳呢？”
柳含芝闻言也十分吃惊，她诧异地望向李肖钰，李肖钰板正的面容看不出一点情绪，是一贯的正人君子的模样。
“可……可是，这真的很奇怪！你这样，老爷也不会同意的！”杏红却按耐不住内心的情绪，直接向李肖钰表达不解。
“两位姑娘不必惊慌，我已经向老爷递交辞呈，表达想随姑娘去洛阳的心思，老爷也已经批了。” 李肖钰却淡定的朝柳含芝微微一笑，平稳的宣布道。
相比于杏红的大惊失色，柳含芝却心里在吃惊之余，却有一些欣喜和雀跃。
她此前在府中也无多少认识的随从，作为媵侍，去到世子府更是孤零零的，只有杏红陪在身边。如今，李肖钰愿意随她过去，不论如何，也算是多了一个认识的人，心里是安心不少的。
随即，李肖钰站起身，向柳含芝和杏红抱拳告辞，并说自己会先一步去都城，到时候和二女一同入府，便离开了。
杏红还傻在原地回不了神，只觉得李肖钰人设崩塌，她原以为他是个知恩图报、一板一眼的人，没想到尽然能做出这么令人吃惊的举动。
柳含芝却看得开，她只当是别人的心思和想法，自己想破脑袋也是不可能全都参透的，因此只能欣然接受。而且，对李肖钰的毛遂自荐，她是开心、满意的，她心想李肖钰又可以帮她找一些书籍图册，也有更多时间和他探讨学问，世子府的生活也变得稍微有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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