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的夜晚，男人穿过居民巷，满是泥泞的皮靴踏过水洼。
江城已经进入雨季，积水漫过深红色的石板，沿斜坡汇成一条湍急的水流。路上的下水管道无力承担繁重的排水工作，污水上涌，恶臭扑鼻，裹挟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像一个痛苦呻吟的老人，为了熬过惊悚诡谲的雷暴天垂死挣扎。闪电劈开云层，漆黑的夜晚一时亮如白昼。
男人站在屋檐下，全身被暴雨淋透。他谨慎地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了路灯下的监控摄像头，只好低头按下帽檐，快步冲进了雨幕。
他暴露了。
赵德潭是个极小心的人，他在湖山别墅安装了相当多的监控，因此男人难免由于疏忽留下了作案痕迹。在那之后，警方的视线就像甩不掉的影子，始终跟随着男人。如今警方已经摸到了他的住处，他这个亡命之徒只能四处逃窜。
江源警署的办案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一向不屑与警方周旋的男人此时只感到胆战心惊。
男人钻进田野，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找到了一家无人的报刊亭，砸碎玻璃后翻了进去。男人不敢打开日光灯，只将几本杂志铺在地面上，打算蹲守在这里直到雨停。
警察总要下班的吧，男人想。
尤其是江源警署那群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正当男人打算松口气时，报刊亭的固定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男人愣住，直勾勾地盯着窗前的台子。这部本该无人拨打无人接听的红色座机，此时化身成黑暗里的鬼魅，向男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男人颤颤巍巍地爬到座机旁，接起了听筒，没敢说话。
听筒里也只有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后，男人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他轻声试探道，“喂？”
“鞍山码头有人接应，天亮之前离开江城。”
男人彻底松了一口气，虽然通话中使用了变声器，但他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江源县是江城的边境，从鞍山码头渡过普陀江就可以到达河谷市。在神中堂的地界，即便是江城警务处处长宋怀民也无法追击他。
“如果必要，多考虑你妹妹。”对方补充说道。
“我就算死也不会连累小莹！”男人咆哮道，然而听筒中只传出电话挂断的忙音。
男人咬牙切齿地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报刊亭里的电子钟。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赶到鞍山码头绰绰有余。另外，能渡过普陀江的码头有很多，警方未必能猜到他的真实目标，只要他在路上对周围的环境稍加警惕，连夜逃往河谷市的计划绝对可行。
男人翻出报刊亭，挑了一条隐蔽的小路狂奔，风雨糊在他的脸上令他有些睁不开眼。他钻进一片茂密的丛林，纷乱的树枝钩住他的外套和帽子。男人干脆半路卸下伪装，脚步不停地直奔鞍山码头的方向。
然而即将穿出丛林时，男人拨开层层树枝，一道刺目的白色灯光忽然迎面打在了他的脸上。
*
“该说的都说完了吧。”江衡走进办公室，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墙角的监控摄像头。
江徵明白江衡指的是什么，她大概是在确认他有没有把前几天晚上那个女鬼的事情说出去。江徵开口道，“二姐放心，只是回答了一些问题，不过付警官刚刚被汪队长叫走了，他说很快就会回来。”
江衡看向窗外，夜色渐浓，她低声抱怨道，“这座大楼里没一个靠谱的。”
哪有警员会在询问过程中把相关人员丢到一边，半路出去抓犯人了。
难道整个警署只有他付清文在干活么？
江徵苦笑，想为付清文辩解几句，江衡的手机忽然在外套口袋里振动，江衡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对江徵说，“江衍打来的，八成是听说了你被带进警署，问问情况。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接个电话。”
“我知道了二姐。”
江衡推门离开办公室时，江徵隐隐约约听到江衡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在警署……”江衡的声音完全消失后，江徵只能百无聊赖地继续喝茶。
最初江徵端坐在真皮沙发上，茶水一杯接一杯地下肚，但是等了半天，江徵也没看到江衡回来，付清文也没了人影，他干脆毫无形象地仰躺在沙发上，胃里的茶水撑得他想吐。
算了，去个厕所吧。
江徵起身走出办公室。夜里的警署大楼空荡荡的，走廊鸦雀无声，天花板上的白色面板灯却亮得刺眼。江徵不知道江衡去哪里接电话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江徵顺着头顶电子指示牌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卫生间，上完厕所后打算回到付清文的办公室，忽然瞥见走廊的排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孩。
江徵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女孩身后的墙壁和脚下的地面。
有影子，不是鬼。
江徵松了一口气。
但他确定他刚刚经过这条走廊时，这个女孩绝对没有坐在这里。
这个女孩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不可能是女警，也许是警署工作人员的家属，或者和他一样，是被叫到这里问话的。
江徵不打算惹麻烦，趁着女孩正专注于手中的书籍，他轻声慢步地从女孩的面前经过，余光却注意到了女孩手中的竟然是江源高中高一新发的教材。
竟然是同年级的校友。
江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书籍缓缓向上移动，当落在女孩干净白皙的脸上，江徵猝不及防与刚刚抬起头的女孩对视了。
一瞬间，江徵感觉自己的灵魂差点被女孩冷淡的目光抽走，但他迅速镇定了下来，抱歉地朝女孩微笑。
女孩却丝毫没有接受江徵歉意的打算，语气生硬道，“你刚刚一直在打量我，你在看什么？”
“啊？对不起！我我我我……”江徵没想到女孩会向自己发难，一时慌乱得说不出来话。
女孩抱着书站起身，仰头将麻花辫甩到了身后。她没再怪罪江徵的失礼，只留下了一道骄傲的背影。
想到值班的警察基本去执行外勤了，没人的警署像个鬼屋，江徵对着女孩的背影喊道，“你是不是害怕？”
“你在等人么？”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女孩停下脚步，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向江徵。江徵被女孩盯得有些不自在，他竟然从女孩面无表情的脸上猜出了她在怀疑他说的话。
江徵想，自己果真不该多管闲事，女孩大概以为真正感到害怕的是他。
果然，女孩再次走向排椅，理好裙摆后在距离江徵最远的位置坐下，重新将大部头教材放在了双腿上。江徵看了一眼旁边的付清文办公室，又看了一眼已经端坐好的女孩，只好无奈坐下。
两人坐在排椅的两端，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米，但谁也不说话，却又能清楚地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江徵不敢再看女孩，生怕再次冒犯了人家。漫长的寂静里只有女孩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哗声。
无所事事的江徵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
好尴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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