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高考还有最后两三天的时候李西西的爷爷从乡下过来了。李西西看着店门口的人，对方脚边放着一个化肥袋，手上提着一只鸡，抬脚往店里进。
“看个屁，把东西拿进来。”
李西西刚开始看见李延寿是懵逼的，因为他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过对方了，他上去把化肥袋提起来，很沉，满满一口袋的土豆。
“我听村里面的人说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你给老子好好考，给老子光宗耀祖一把。”
李延寿当年虽然出了钱，没有让李广东把李西西卖掉，但是他对于这个孙子也一直没有好脸色，有一个婊子生的孙子，让他成了村里面的谈资，他本人又是一个极度爱面子的人，就连当初他不让李广东卖掉李西西也是因为不想村里面的人讲闲话。
李西西看着李延寿在凳子上坐下，被栓住脚的公鸡躺在地上，鸡冠子都耷拉下来了，可能是提前预知了自己被宰的命运，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李延寿好像是专程过来给李西西改善伙食的，在小卖部拿了口电饭锅出来用，又在店门外面靠着墙垒了几层砖，砖上面放了一块木板，从店里牵出来一个插线板，在木板上支了个电磁炉，一口炒锅，天天中午就站在门口炒菜。
李延寿晚上就在小卖部柜台后面铺了床被子，睡在地上。李广东镇上那套房子没有给过他钥匙，虽然李西西试图让他去阁楼上睡，但是被对方一句“用不着你管”堵回去了。
高考前两天的中午，李延寿在店门口炒菜，青椒土豆丝，他来了几天，李西西就吃了几天的土豆。王老太从隔壁走过来，李西西靠着冰柜坐在小竹椅里，手里拿着错题本在看。
“三儿，快来，妈有好东西给你。”
李西西还没有起身，就听见李延寿把锅铲一撂，指着王老太骂：“呸，不要脸皮子的，给谁当妈呢？”
李延寿好多年不来镇上，不知道当年精瘦强干的老女人已经不认人了。这么多年，两家人一直是见面就骂，王老太和陈婶骂李广东，骂李西西，她们向来瞧不上李家。
李延寿虽然觉得对方骂的好像都是事实，李广东没出息，流氓混子一个，李西西也确实是个小变态，但是作为一个人，尤其一个男人，他能让人指着鼻子骂吗，那不就是怂包一个？于是他也骂。
王老太看着眼前的人，小鼻子小眼的，小家子长相，尖酸刻薄，倒是一下就认出来对方是谁，她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就是不往李延寿身上看，一副特瞧不上眼的样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媳妇被你打跑了，现在你那小畜生也只有去□□，说不定还能给你生个野种孙子，也不算你李家绝后。”
得了老年痴呆的人是逆行性遗忘，他们往往能记清楚很久以前的小事，但是却不再认识眼前的人，越活越回去。王老太现在的记忆大概停在李广东逛窑子的时候。
李延寿气得歪鼻子，捏着拳头走过去。李西西赶忙站起来，这要是一拳下去，明年今天他怕是要带着纸钱去山上看王老太了。
李西西顺手把错题本放在柜台上，箭步走到王老太前面站定，看着李延寿。王老太看到李西西挡在她面前，伸手拉他，李西西转过身看她。
身后李延寿气急败坏地吼：“他妈的白眼狼，老子当初就不该出钱留你。”
这些话李西西从小听到大，李延寿当初出钱，没让李西西被卖掉，他虽然瞧不上李西西，但不妨碍他觉得李西西应该把他供起来谢。但偏偏李西西对他冷冷淡淡，以至于李延寿经常说李西西白眼狼。
王老太在裤子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把黄色的粘液，从裤兜为中心湿掉了一大块，她边摸边说：“三娃儿，妈剥鸡蛋给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吃蛋吗？”
她低声絮叨：“我鸡蛋呢，我早上放在裤子里面呢。”
李西西猜想她是放了个生鸡蛋在兜里，还不知道怎么搞碎了。
这时候李延寿才发现对方的不对劲儿，气冲冲地说：“还是老天有眼啊，恶人自有天收，还三娃儿呢，你三娃儿早不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了。”
“当初瞧不上，现在当个宝，这人啊，就是犯贱。”
说完李延寿又过去拿起锅铲炒菜，王老太听到他的话打了个颤，还在裤兜里摸，低声喃喃：“埋了？是埋了，死了好多年了，死了？怎么……我怎么会忘了，死了啊，是死了的……”。
什么都没摸出来，她站在那里不动了，两眼发愣。
李西西去店里拿了纸，帮王老太擦手，蛋液太黏了，扯下来好多纸屑粘在手上。李西西又把那些粘在手上的纸摘下来，然后去店里面拿了条毛巾打湿给她擦手，擦裤子。
李延寿一边炒菜一边往这边偷看，忍不住嘲讽。
“还真把她当妈了，也不看看她多大岁数了，吃里扒外，呸！”
李西西给她擦完，捏着毛巾，提高音量，喊：“妈！走！我送你回家”。
行吧，咱这波直接升辈，给卞京华当舅舅了，到时候再来个舅甥绝恋也不错。
喊完也不管身后李延寿精彩纷呈的脸色，带着王老太往隔壁走。
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卞京华从前面走过来，应该是发现人不在家，出来找人的。
卞京华嘴上叼着烟，眉峰轻轻拧着，好像每次见面，十次有九次，他都在抽烟，这让李西西觉得卞京华也没有那么像“别人家的孩子”。
一份白领的工作，一副好看的皮囊，从小到大的好成绩，这些把他身上尖锐野性的部分都遮掩起来，或者说，人总是会刻意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李西西走到卞京华面前，喊“哥”，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卞京华。
卞京华心里接了句“乖”。
王老太从刚刚被李西西带着走就一直很安静，在看到卞京华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睛才有了定点，回了神。
她之前一直跟在李西西身后一两步，现在几个大步走上去，两只手抓住卞京华的胳膊，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卞京华，又转过头看李西西，拉着卞京华往李西西这边凑。
指着李西西对卞京华说：“小华，叫舅舅。”
说完又对着李西西说：“三儿，这是你外甥，学习好的很，像你。”
李西西看着卞京华，牙都要咧出来了，轻笑着喊：“外甥。”
调皮戏谑的样子落在卞京华眼里，让他在心里说了句“不乖了。”
在王老太和李西西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卞京华就已经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李西西见他不搭腔，便移开了视线，看到地上的烟头时悄悄皱了下眉。
“哥，你生物学得好吗？”
“怎么，现在才想到抱大腿有点晚了吧。”
“那你还记得书上那张黑肺的图片吗？”
“什么意思？”
“烟抽多了肺会变黑，还会得肺癌。”
卞京华看着眼前认真严肃的李西西，笑着说：“行，哥以后少抽点？”
李西西听到卞京华的话马上就笑了，连一直响个不停的蝉鸣都不觉得烦了，带着热浪的风吹起来都觉得舒爽了不少，兴高采烈的。
卞京华打心底觉得这小孩还挺好哄的。
“行了，回去吧，外面热。”
“哥，要不你们给弄张小卡挂在王奶奶脖子上吧，上面就写联系电话和奶奶的病，万一走丢了也好找。”
“不然就弄个二维码在上面，一扫就可以知道基本信息的那种，我看网上好像有不少这样的。”
卞京华听完一直看着李西西，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害羞，那双耳朵白里透着粉，又慢慢开始变红，脑门上有点亮亮的汗水，整个人朝气蓬勃，嫩生生的。
“好，哥知道了。”
李西西发现卞京华还蛮听劝的，为他采纳了自己的意见感到通体舒畅，开始得寸进尺。
“哥，我考完能找你玩吗？”
卞京华正好有事想找李西西帮忙，便答应道：“来吧”。
高考那两天小潼河修堤坝的都停工了，夜里又安静了好多。一安静下来，李西西就不可避免地去想李广东，想他到哪去了，想他那天下午在店里的奇怪样子，想到那具泡了水的尸体。
李西西惴惴不安，他害怕变数，一切未知的改变的都让他焦虑，虽然他觉得李广东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但是他还是不想有一个坐牢的父亲。
在这种白天亢奋，晚上不安的状态下，李西西结束了高考。他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是有李广东和那具尸体的事压在心上，他反倒对于高考结束表现得很平静，不像徐停一走出考场便仰天长啸一声“结束了，我终于不用再写作业了”。
这一声喊出了无数高考学子的心声，大家都含笑往他那里看。徐停也朝对着他笑的同学挨个点头致意，嘴里还说着：“谢谢，谢谢”。
对上可爱的妹子，还抬手挽个骑士礼，逗得大家都笑出声，过于亢奋的状态让他忽视了那一抹探究古怪的视线。
考场外面是条马路，郝央本来都已经要过马路了，听见徐停的声音立即回头看过去，结果发现是个男的，还又高又壮，不免失望。
但是那男的声音太像他游戏里的“老婆”，让他忍不住看过去，对方笑起来，露出来的牙齿在偏黑的肤色下显得尤其白。
郝央在高考前一个月左右在游戏上认识了他“老婆”，声音娇软甜美，还很会撒娇，两个人很快就网恋了，他一直想见见他“老婆”，但是对方说家里管得严，又马上高考了，不让出去，所以两个人一直谈着网恋。
郝央记得那个男生好像是一班的，和李西西走的比较近，但是一个男的声音未免也太娘了吧，他忽然想到他堂姐在知道他网恋以后，对他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对方一定是女孩子呢，说不定掏出来比你还大哟。”
一想到这句话，再看到徐停，郝央搓了搓手臂上快竖起来的汗毛，心里想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看向徐停的视线充满古怪和探究。
李西西在考场外面就和徐停分开走了，徐停家里在饭店定了桌，庆祝徐停顺利考完，毕竟徐停一度想要辍学呆在家里打游戏，在他爸妈软硬兼施下才没有成为一个失学青年。
卞京华老远就看到李西西了，在一堆学生里面李西西身上像是有某种磁场不让人靠近，再加上周围的学生都有家人等在考场外面，个个都被揽着，抱着，拉着，都在笑，一脸轻松。
只有李西西一个人在往人群外面走，没有拥抱和问候。
卞京华忽然走上去，轻轻拽住李西西的胳膊，借着力把他揽进怀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转瞬即逝的一个拥抱，李西西还没感受到就被放开了。
李西西惊喜地看着卞京华，问：“哥，你怎么来了？”
卞京华看着他亮起来的眼睛，说：“来接你。”
早上王老太一直拉着卞京华要他去接李西西放学，被老人磨得没办法，就来了，现在看来还好来了。每次看见李西西亮晶晶的眼睛就感觉很舒畅，一种被讨好了的舒畅感。
两个人朝回走，在拐角的地方看到了王瞎子。
王瞎子坐在倒扣在地的箩筐上，脚边放着另一个筐，扁担立在墙角边。破天荒地没有全身黑，露出来的一截儿袜子是红的。
李西西叫他“瞎子。”
“哎，可算出来了。”
王瞎子站起来，从屁股下面抽出来一本杂志，肌肉猛男的封面，他递给李西西。
“拿着，你要的，我专门给你留的，今天就不收你钱了。”
卞京华看到杂志封面挑了挑眉，调笑地看着李西西，问他：“喜欢这种？”
王瞎子听见对方成熟的嗓音，不像是李西西的同学，便问道：“西哥，谁啊？”
虽然王瞎子都可以当李西西的爸了，但是他一直都喊李西西哥。主要李西西也乐意他这么叫。
李西西在看到杂志的时候就一把推了回去，高声说：“谁要了？拿走！”
“还有，这是我哥，你叫卞哥就行了”，说完指了指卞京华，指完才想起对方是个瞎子。他又补充说：“就站在我旁边呢”。
偏偏有个瞎子看不清状况，“卞哥好，我说西哥啊，不是你让我找的吗？肌肉猛男我给你找着了，不过你说的那个什么小奶猫我还没找到，要不等我找到了再……？”
李西西赶忙截住他的话头，“瞎子，你今天怎么跑这么远？”
往常王瞎子一般是在下午才会出来，主要卖晚上，而且一般都在固定的位置卖，用他的话就是固定场所才能固定顾客，怕换了地方别人找不到，所以王瞎子都在那个废弃的老房子附近卖，很少跑到这边来，不说这边车来车往，而且这边还是学校，他没被车撞，没被保安撵简直是超级好运。
“这书你拿着，当我送你的毕业礼物，我本来想再早点去你考场外面等你的，听说红色吉利，开门红嘛，就是找袜子用了太久，出门就晚了点。”
李西西不知道，作为一个瞎子是怎么在这个没有盲道的镇子上穿行的，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找对袜子颜色的，但是他知道王瞎子不去学校门口等他不是晚了，而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关系好，不想李西西被说三道四。
卞京华见小孩直愣愣地站着，便伸手接过王瞎子递来的杂志，边翻边说：“道谢。”
李西西知道卞京华在让他谢谢王瞎子，但他很少得到别人的好意，所以很不适应，好半天才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不用吧，搞得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收你钱了。”
李西西听着王瞎子乐呵呵的声音，看着卞京华低头翻书的样子，在这个角落，他感觉到了安全与放松，他发现他也有人接，还是两个。
卞京华随手翻了翻就把书合上了，对着王瞎子说：“走吧，我们送你回去。”
王瞎子挑着空箩筐，卞京华和李西西走在他旁边。
李西西看着卞京华若有所思，他敏锐地察觉到卞京华好像对王家村很感兴趣，几次见面他都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找他有事，但又一直没有开口。
之前他碰见陈婶拦着卞京华去找人，就在桥边，而桥那边就是王家村。
回去的路上，王瞎子问李西西这么长的假期有什么打算，得知对方要去打暑假工，便积极推荐他来帮自己卖色情小说，说是给他分成。
“不是我说，你那些破书能卖几个钱。”
卞京华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在两个人讨论那些书到底能卖多少钱的时候，去路边的便利店买了水和烟。
他分别拧开瓶盖后递给李西西和王瞎子，李西西美滋滋地喝着水，天气很热，李西西又和王瞎子说了太多话，口水都干了，他喝得挺急，嘴包不住，有些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
卞京华蹙眉看着，开口说：“慢点”。
李西西移开瓶口，一只手挠着后脑勺，对着卞京华傻笑，开始小口喝水。
三个人一起过了桥。
卞京华打量这个村子，好多房子都空着，住着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
他发现一路进来，虽然有人也在打量他们，但是没有人上来寒暄，好像都避着他们，其实是避着王瞎子。虽然从小就知道王瞎子不被待见，但是他不知道在对方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里也是这样。
但是他也没兴趣了解更多别人的生活。
等到进了屋，李西西和王瞎子坐在矮凳上，卞京华靠着门框站着。
王瞎子家里就两张凳子，因为眼睛看不见，东西多了难免磕碰，其余的凳子都被他扔掉了。
卞京华看着这个屋子，一张桌子，两副碗筷，两个杯子。一张床，两个枕头，两双拖鞋。一览无余，家徒四壁，成双成对？一个人终究还是太寂寞，尤其是一个残疾人。
李西西总觉得卞京华在往自己这边看，于是他也总往卞京华那边看，看的明目张胆，卞京华想不察觉都难。
两个人的视线刚一交汇，李西西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上卞京华的胳膊，把他拽到凳子边让他坐下。
“哥，你坐吧，从学校走到这边还挺远的，你坐着休息一下。”
卞京华顺着李西西的力道坐下来，李西西蹲在他面前，仰头朝他笑，特乖，很像一只等待主人抚摸的小狗，这么想着，卞京华就伸手摸了一下李西西的脑袋，李西西这下笑的更开心了，开始和卞京华闲聊瞎扯。
瞎子成为瞎子以后话一直都少，今天更是少得过分。他听着两个人的动静，一直识趣地闭着嘴，直到听到卞京华的问题他才张嘴。
“王家村？村里的人都姓王？”
“对，这边的人都姓王，王柱，王勤，王晓花，王翠翠……”
李西西一口气把上次送王瞎子回来问到的几个小孩的名字都报了一遍。
“瞎子也姓王？”
李西西刚想回答，就听见王瞎子自己回答道“我当然姓王。”
李西西突然说：“对啊，这么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叫你瞎子。”
“就叫王瞎子。”
“不是，难道你没瞎之前也叫瞎子？”
“不可以？”
李西西明显感觉到王瞎子在敷衍自己，但是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刨根问底只会让彼此尴尬。
王瞎子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卞京华看了王瞎子一会儿，站起身往外屋外走。
李西西赶紧跟了上去。
边往外走，边对王瞎子说：“瞎子，我们走了啊。”
李西西跟着卞京华在王家村里闲逛，路上就他们两个人。差不多是饭点了，人都在家忙午饭，逛了个遍才在一笼竹林边看见两个小孩在网蜻蜓。
李西西不知道卞京华在找什么，反正对方不说肯定就是不想说，他也就不问。他看卞京华看见那两个小孩就不走了，便出声喊人：“小朋友。”
两个小孩被李西西叫住“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王迈，他是我弟弟，叫王萧。”
“你们这里的人都姓王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
卞京华弯腰看着两个小孩，说“因为这个哥哥很厉害啊，他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你们村有人姓林，叫林深山。”
“我们村没有人叫林深山，大家都姓王。”
“就是有人姓林，你们太笨了，所以不知道。”
“你才笨，没有！我们这里没有人姓林！”
“我说有就有。”
李西西傻眼，怎么还和小孩吵起来了。卞京华直起腰，不再和两个小孩说话。
李西西对着两个小孩说：“行了，就是你们太笨了，还不快回去，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两个小孩气愤地丢下手中网蜻蜓的棍子，转身往家里跑。
李西西好笑的着看向一旁抱着胸赌气的卞京华，他没想过能看到这样的卞京华。
李西西对着卞京华开口说：“我帮你找，林深山。”
卞京华没说话，只是蹙起了眉。
李西西以为他不乐意，便放低了声音问：“好不好？”
卞京华只是在尴尬，在一个小自己快十岁的人面前这样，多少有点丢脸了。现在还被对方当成小孩一样哄，更是让他不好意思。
见李西西一直望着他，他才说：“好。”
李西西其实挺想知道卞京华要找的是什么人，也想知道为什么要找，但是卞京华不主动说他就不会问。
但是只有一个名字怎么找？林深山？真的在王家村吗？改天去找瞎子问问。
两人从王家村出来各自回了家，李西西进店后看见玻璃柜台上用不锈钢盆扣起来的饭菜，他看了看店里，没有看到李老头，考完试李老头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西西吃完东西，洗了碗，打算去睡个午觉。
店门刚被关上一半，就被一只手推开了，李西西顺着手看过去，是拄着拐的王老太。
对方一把推开门，拿起拐杖就往李西西身上敲，一声闷响，痛得李西西叫出声。
王老太边打边骂：“小畜生，丢你李家祖宗十八代的脸！”
李西西一边叫一边退，又不能出手，对方是卞京华的奶奶，又那么瘦小，要是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她推倒，说不定人就没了。拐杖有些落在李西西身上，有些敲在门框，货架上，敲得“霹雳哐啷”，好多东西都从货架上被敲下来砸到地上。真是不知道一个小老太婆哪来这么大力气。
“天生下贱，和你那个婊子妈一样会勾引人。”
“小变态，不要批脸！老子今天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勾引人！”
李西西挨了好几下，有一棍子直接抡在他脸上，痛得他一把拽住对方的拐杖，扯了过来，王老太被这一扯失了重心，一下就跌坐在地上，李西西看着对方坐在地上哭喊。
“打人啦，小变态打人了，打死人了，救命啊，救命……”
这一嚎，把四周的街坊邻居全都嚎过来了。
这些大妈大婶，平时见不到人，一有热闹就都出来了。以李西西和王老太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七嘴八舌。
“哎呀，这不是王老太太吗，怎么坐地上了？”
李西西，你怎么能打人呐，欺负老人，这么没素质哦。”
几个人上去把王老太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爸是李广东，能有什么素质，大流氓生的小流氓。”
其中一个扶着李老太的胳膊问：“婶，怎么一回事啊？”
王老太抓着对方的手，用力到对方皱眉想把手拿出来，但是又被这么多人看着，还是没有动。
“这个小畜生，勾引我孙子啊，带我孙子去找王瞎子，不要脸，贱人！呸！”
人群中年龄小一点的问：“找王瞎子怎么了？”
马上就有人在她旁边说：“你不知道啊，王瞎子喜欢男的，而且她那个三娃儿和林深山当年……”话还没说完，像想起什么，又止住了话头。
对方刚想问怎么又扯到什么三娃儿，什么林深山身上去了，就被王老太的尖叫给打断了。
王老太尖叫着向李西西扑过去，抓着李西西的衣服捶打他，嘴里还喊着：“是你，你勾引人，不要脸！都是你！你是杀人犯，就是你，是……”
王老太已经不知道把李西西当成什么人了，一直嚷着要李西西赔命。
大家的眼神都看向李西西，那些鄙夷的视线，轻蔑的讨论，让他一下就回到了那个晚上，躺在地上，被人骑在身上，扯着领子，周围站着那些人，沉默的看着。又让他想起李广东牌桌子上的那些人往他身上瞟的眼神，这些视线都一样，一样让他恶心，让他愤怒。
他怒火中烧反而平静，这么多年不是都这样吗，反正高考已经结束了，他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四周还有人还在说：“怎么能勾引别人的孙子，都是男的，恶不恶心啊。”
李西西看着这些人，舌头在嘴里顶了顶牙，带着笑说：“我不勾引他难道勾引你，你有他那么帅吗？你下面有货吗？”
“我想和谁亲嘴上床，你们管得着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西西还被王老太抓着不放。
李西西一说完，周围马上炸开，七嘴八舌，热闹得很。
突然一声“妈！”在人圈外面响起，众人纷纷看过去，陈婶大力拨开围着的人，喊着王老太，人群自动向两边退开。
陈婶走到李西西面前，“啪！”，给了他一耳光，又拉着王老太王外面走，没多给李西西一个眼神，来去匆匆。
李西西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真是不能小看这些女人的手劲儿。如果说开始只是烫和疼，那么在看到和陈婶一起过来的卞京华时，李西西的脸绝对红得很明显。
在视线刚对上的时候，李西西马上背过身，往阁楼走，不敢看卞京华的眼睛。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有点想哭。
愤怒？委屈？丢脸？他不知道，也许他是在害怕，害怕那双眼睛里面也充满鄙夷，他不敢多看卞京华一眼，他现在才发现他好像不可能得到他的爱情。
李西西躺在阁楼的床上想，亲情爱情友情，人生三大情，全部影响心情，还好剩个友情，要不晚上去找徐停打球吧。
楼下已经安静下来了，毕竟主角不在，看不了戏，人自然就散了。
所以在听到卞京华声音的时候，李西西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哭了？”
卞京华弯着腰站在床边看他。
李西西直直地看过去，看进卞京华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只有他的影子。他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翻身起来，站太直，
“咚！”的一声，撞上阁楼顶，痛感直冲天灵盖，眼睛里马上就溢满泪花，痛得他弯腰捂头。
卞京华看他双眼噙泪，眼尾红红的，被扇过的脸颊也是一片红。
“真哭了？”
卞京华抬手去摸李西西的头，在头顶摸到一个包。另一只手揽上李西西的后脖梗，顺势把他的头揽到眼底，拨开他的头发查看，真的撞了一个大包。
“哥给你道歉，别哭了。”
卞京华是真的想给李西西道歉，替他妈和他奶给他说声对不起。但伤害已经形成，而言语总是太轻，他抱了上去，很瘦，在拥抱中察觉到对方锋利的生活。
李西西没有哭，他一直都挺钝感的，对他来说钝感一点能更好地生活。只是刚刚撞得太痛了，逼出了生理性的泪花，现在整个人被卞京华抱住，他就更不可能哭了。
虽然他私心想抱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但是他身子都要弓断了，卞京华比他还高，只怕更不好受。
李西西只好放弃拥抱，对卞京华说：“哥，我们下去吧。”
两个人从阁楼下来，李西西乖乖地坐在板凳上，仰着头让卞京华用冰块敷脸。卞京华低头看他，一只手给他敷脸，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上他红红的眼尾，使劲儿蹭了一下，发现没有抹掉那抹红，反倒蹭得更红了。
手中的冰块在温度下慢慢融化，融掉的水从卞京华的指缝，顺着李西西的脸颊流到脖子，滑进衣领。
李西西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卞京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敷完脸，李西西从冰柜里拿了两根冰棍，卞京华没吃，看着李西西高兴地嘬冰棍，他想这小孩确实好哄。
下午天气很大，太阳很毒，柏油路上都是热浪，烤出沥青的味道，像是要被晒化了一样。
李西西躺在躺椅上，手上摇着蒲扇，脑子里想着卞京华。卞京华给他道歉，是个好人，能处。不是他判断得太简单，而是这么多年里面，他得到的道歉太少了。
上午才看了热闹的两个大妈，下午就来店里买东西。李西西是佩服这些人的，好像没有尴尬这种情绪。
他躺在椅子上听她们交谈。
“案子还没结啊？我都已经有一周没有去跳坝坝舞了。”
“没有，一点消息都没得，我晚上都不敢去散步。”
“我给你说，我看到过那个男的。”
李西西立刻绷紧了神经。
两个大妈站在货架旁，脑袋凑到一起，一阵嘀咕之后，都把视线看向店门口，李西西躺在店门口的椅子里，看得他浑身发紧，想问，又不敢问。
在这种矛盾中，两个大妈已经买完东西走了。
自从看见有两个警察出现在巷子里的时候，李西西就觉得头上悬了把刀，等待最煎熬，你知道它会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那天李西西在关店门的时候，看到巷子口停了辆警车，上面下来两个人，往巷子里走。不知道为什么，李西西顺势就关了店躲在一边，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为什么躲。
他觉得那两个警察就像是即将迸溅进油桶里的两粒火星子，而那个油桶就是他的生活。他不想自己的生活被点爆，明明他都高考完了，遇见了卞京华，还有徐停和王瞎子，他还有一只小猫，明明一切都在变好。
他躲在一边，看见他们在巷子里挨家挨户地问。他转身进了后面的小仓库，小猫的腿已经好了，纸箱困不住它了，最近它都在小仓库里面乱窜，总想跑出去。人寂寞的时候容易偷情，猫寂寞的时候也想出去找乐子。
自从这猫腿好了，李西西每次过来，这只狸花猫都离他远远的，又总拿它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颇有点口嫌体正直的样子，这只猫其实很活泼，总让李西西觉得它好像是被困在这里了。
李西西看着猫，猫也隔得老远看着他，都困在这个小仓库里。
最近几天，李西西都不太出门，他有点怕碰到警察，很奇怪，明明没做亏心事，还是怕“鬼”敲门。
也是因为最近一直呆在店里，躺在躺椅上，对着店门口，他才发现斜对面李姐家的按摩店关着门，难怪最近往巷子里来的大叔大爷少了这么多，没了温柔乡，谁还愿意走这条闲路。
卞京华最近也没有过来，自从王老太来店里闹了一场，就病了，一直在医院住着。卞京华在医院忙着当孙子，没有时间过来，倒是李老头好几天没有回来了，他好像就是专门现身给李西西做高考餐的，现在高考结束，他也就功成身退了，回村子
了？
李西西还是有点在意，毕竟吃了对方这么多天的青椒土豆丝。
李西西在等高考成绩，等着填志愿，等着录取通知书，等着离开。这种等待和等着悬在头上的刀落下来的等待不一样，都煎熬，但是这是一种带着希望的煎熬。
之前答应帮卞京华找人，现在都要一周了，李西西觉得还是要出去一趟。他总觉得呆在店里是安全的，但是不管他出不出去，问题始终都在，你躲着，它也会来找你。这么一想，还不如出去晒晒大夏天的太阳，吸吸阳气。
李西西直接关了店去王家村找王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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