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离开了冬日的阴沉,刚刚恢复春日光景。
波心巷内有一些抱着盆的妇人在走动,她们刚刚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正三三两两的抱团聊天。其中有一个白头妇人独自踏着青石板路。
妇人朝着家走,她看到自家院门的锁被拉开一点,心下一动。
“又到十七号了啊。”白奶奶抱着盆衣服走进院子里,脸上带笑地说。
张瑞晚正站在水井前打水,听到了白奶奶的声音回头看她。
“嗯嗯,奶奶。我刚刚看了下鱼线,它们都磨损了,下个月我来的时候就找个木工上门算了。让他重新修一个晾衣架出来。”
白奶奶有些不乐意,“这鱼线用得挺好的,就就将用着。换什么换,还找个木工。浪费银子。”
张瑞晚无奈。
“奶奶,这鱼线真用不了多久了。”
白奶奶往鱼线上晒衣服,嘟囔说:“好吧好吧,随你了随你了。”
张瑞晚嘿嘿一笑。
那根由鱼线做成的晾衣架是两年前她给拉上去的。当时是白奶奶同意张瑞晚到她家做活的一个月后,正好赶上六月暴雨,把院子里立着的晾衣架给吹塌了。张瑞晚知道后,雨停了就带着一卷鱼线上门绑树了。本来张瑞晚想直接带个木匠直接现场做活立一个晾衣架出来,但她舅舅把她的提议给否了,因为白奶奶是不会允许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给她花钱的。尽管张瑞晚完全不在意这个。无奈之下,张瑞晚正好看到舅舅出门钓鱼的钓鱼竿上扎着的鱼线,灵光一闪,就拿着卷加粗加厚版的鱼线上门了。
张瑞晚还记得当年她往树上缠鱼线时白奶奶那个脸臭得呀,也不大乐意看她上门帮忙,就冷脸打开她敲了一刻钟的院门,一言不发地坐在水井旁的矮凳上洗一些菜。张瑞晚也尴尬地很,扬着笑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就自顾自地说,“奶奶,我找了根鱼线绑上两棵树的枝干的上,方便您晒衣服。”张瑞晚尴尬地笑着,白奶奶就当做没听见,洗菜洗得水哗啦响。
也就两年时间铁杵磨成针,把白奶奶的心给热融了。
张瑞晚把水提进厨房,打算洗一下锅。
她两年来在白奶奶家里做过的事情其实屈指可数。洗锅洗碗也是偶尔,跟着做女红也就一两次,还有其他的白奶奶也不让她沾手。
张瑞晚一直都有做的,也就只是陪在白奶奶旁边。
有个人就行了。
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白奶奶都无所谓。
她只要一个活人陪着而已。
张瑞晚很是上道。
虽然洗碗洗锅不干净、做女红更是一塌糊涂,但她做吉祥物的功底不错。
她在她外祖父旁边做了五年的吉祥物,早就习惯了。
或者是说,她早就适应了无事可做的窘境了。
前几天张瑞晚都很无事,只有其中一次舅舅找张瑞晚商量了下婚期的事之后就又忙去了。
其他时间张瑞晚都一直都待在院子里看书没有出门,等到了这月十七时张瑞晚才独自出门。
出府中途又碰上了林照夕,她在和她旁边的人聊天。
张瑞晚记得她,是林府寄居的远房小姐,平常和林照夕一起坐马车去书院的那位。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林照夕中断了聊天,看着张瑞晚。
“欸,阿晚。出门啊。”
张瑞晚点头,“对,今天不是十七么。”
林照夕恍然大悟,“最近上学上昏头了,我都忘了。”
林照夕怼怼张瑞晚,“你要不去看看希后,问问她什么的。”
张瑞晚:“我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不过她挺聪明的,会暴露的吧。”
林照夕:“她要是真聪明,你上门她就会解释给你听。”
张瑞晚:“也是。”
林照夕又和张瑞晚抱怨了几下前几日的考核,真是难死了。
张瑞晚附和了几句就告辞了。
十七日是她和白奶奶约好的日子。
白奶奶是她十六岁出门时认识的一个小老太。
当时是张瑞晚被舅舅带着第二次出门,第一次是十岁那年。
算来算去,她十五岁单独出门就遇到了吕希后,十六岁认识了白奶奶。
白奶奶曾是个渔夫的妻子。她真名不详,因为嫁了个姓白的人家,邻里就以白家媳妇称呼她。白家媳妇勤快热情,在波心巷里倒也有些人缘。渔夫也善待她媳妇,两人育有一子,名通。
扬州在早二三十年的时候有海寇来犯,一路烧杀抢掠,是林府当时的掌门人接了京都先帝的圣旨,带兵绞贼。尽管官兵及时抵抗,但仍有伤亡。渔夫不幸,死无葬身之地。白家媳妇给他立了个衣冠冢,自己关门带孩子。但一个寡妇,没有明确的经济来源,靠着女红和邻里接济才和孩子勉强度日。如此过了两三年,白家媳妇不幸,孩子高烧早夭。
悲兮,痛兮。如此大灾。
白家媳妇熬成婆,脾气也变得阴沉起来。
但还好,晚年碰到了张瑞晚。
张瑞晚收回思绪,把碗洗净摞好。
她也就是有在每月十七来白奶奶家帮忙一个下午。舅舅不许她多待,白奶奶也不许她多花心思。
张瑞晚走出厨房。
白奶奶已经晒完衣服,坐在树荫下缝手帕了。
她最近接了个货郎的活,买手帕子挣些铜币。
张瑞晚站在堂房门前叉腰,环顾院子。
虽然这只是个坐南朝北的民宅,但它朝这河水开。
虽然离河差个三排房子,但它院子里有两棵树。
虽然树不算什么名贵品种,一棵柏树,一棵杨梅树。
但一树靠门栽,一树靠房栽。
也带来了些许阴凉。
院子正中间掘了口水井,取自“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奶奶,晚上可别缝手帕。”
张瑞晚蹲在白奶奶身侧,双手环绕抱腿,两腮抵着膝盖,眼珠子咕噜地往上瞧着白奶奶的眼。
“你这眼睛可经不住熬。”
白奶奶简单嗯了声。“当然不会了。”
张瑞晚很是怀疑地看着白奶奶,“奶奶,你可要听话哦。”
白奶奶正在绣桃花,粉红的花样可受小姑娘的喜欢。
她停住针,看了眼张瑞晚,又被张瑞晚小小的姿势可爱到,笑着回应。
“你这小孩,奶奶说了不熬眼睛。”
“更何况我都这把年纪了,也熬不住呐。”
张瑞晚也笑:“好吧好吧。奶奶。”
白奶奶又继续低头缝手帕,脖子感觉累了,才抬头环顾一下。
张瑞晚蹲久了,腿受不住了,就从屋里拿了个小板凳坐在白奶奶旁边。
边看她边发呆。
日头西沉,斜阳也拉长树影。
张瑞晚跟着白奶奶也调换了位置。
院外巷内的货郎的招呼声、顽童的笑语声都渐渐被母亲的呼喊声替换。
巷内的烟火气息足得很。
“该回家吃饭了!”一声尖锐的喊声叫醒了张瑞晚。
张瑞晚怔怔抬头,体内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奶奶。”
白奶奶早就收拾好了针线篓,跟她并排看沉日。
“嗯,你也该回去了。”
张瑞晚缓过神来。
她睡着了。
“哦哦哦。”张瑞晚站起来,蹂躏把脸,低头看白奶奶。
“奶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啊?”
“我快要成亲了。”
白奶奶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啊、哦,你要成亲了啊。”
张瑞晚放出笑容,“我要有一个我自己的家了。”
白奶奶也笑,缓缓说道:“那这是件好事啊。”
张瑞晚多日的不真实感终于在那声母亲呼唤孩子吃饭的话语中落地了。
张瑞晚出了白奶奶家的院门,转身就到了寂寥的巷子路上。
青石板铺就的路沿趴伏着青苔,偶夹着三四朵黄色小花。路上只有一些挑着担归家的粗布男人,妇女都待在厨房里做饭,小孩也都被赶着屁股召回家。
张瑞晚悠悠地走在路上,踏过翘脚的青石板。
波心巷是东西走向,顺着笛叶河的流向。笛叶河是扬州游子思念的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离开扬州后总会想念她。
吕希后的家就在笛叶河附近。
张瑞晚离开白奶奶家后就去敲了吕希后的门。
吕希后也是个可怜小孩。
张瑞晚以二指叩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用一根发带将头发拢在一起。
青风拂眉,眸清可爱,红樱缀唇。素衣裹身。
“晚姐姐!”吕希后有些高兴,抬头看着张瑞晚。
张瑞晚用食指抵了下唇,另一只手摸了摸吕希后的脑袋。
“嗯,好了,我想找你谈点事。”
吕希后盖下眼皮,等张瑞晚进门后就关上门,低低地应了声。
“你爹还好么?”张瑞晚开口问道。
吕希后牵着张瑞晚的手,站在东厢房外,淡淡说:“无所谓好坏,大夫说,只有最坏的结果。”
张瑞晚虚虚半跪,用空着的手抚摸吕希后的脸,怜爱地说:“别怕,希后。”
“他也许已经走到尽头,但你还有希望。”
吕希后突然说道:“希望是什么?”
“考到我爹他没考到的功名?”
“还是做你们想让我做的大官?”
张瑞晚沉默。
吕希后自顾自地说:“那他现在还不该死,最起码不是现在是吧。”
“我要守孝三年,然后说继承先父遗志,考取功名。先在扬州做个小官,堆出些业绩,再调到京城做京官,然后再一路往上爬是么。”
张瑞晚怔怔地看着这个年仅十二的少女,她弱小且令人怜爱的小孩模样,内心却已承担如此艰难的重担。
她难以想象舅舅到底找了多久才找到这样一个适合的女孩。
聪慧,善解人意,且意志坚定。
“好吧,你是来问我前几日为什么被打的原因么。”
吕希后淡淡说:“因为我有点烦。”
“我好想哭啊。”
“但我哭不出来,可能只有被打被吓才能挤出一点眼泪了。”
“我去找他们炫耀我甲上的成绩,看他们嫉妒的神情。原来,这种才华碾压他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张瑞晚收回手,搂住吕希后,把脸埋在了她单薄的胸膛。
“对不起,对不起!”张瑞晚从喉腔里挤出歉意。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舅舅就不会注意到你了。
“对不起。”
吕希后看着东厢房里的一片黑暗。
她爹就躺在里面。
吕希后想,他终于活不了几年了。
那个在她幼年时举着墨盘、镇纸、笔架往她身上砸的伟岸的身影如今化作一团躬起的腰躺在床上。
“晚姐姐。”吕希后握紧手。
“那天我哭着回家,一直都喊着你的名字。”
“晚姐姐。”
“原来,我也可以哭着求抱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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