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许诺生了一场大病。连续的高烧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魇。她不断地做着那个噩梦,梦中的她每次都在奋力地奔跑,但每次都没能在许姗坠楼前赶到。梦中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降,救救我……”
许广正一夜之间白了头,他把饭店关了,每天都去学校要说法。但是没有用,一个因为“想攀高枝插足别人感情的普通女孩”的自杀,只有被别人诟病的份儿。自那天起,许广正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不到一年就因病去世了。
许诺用家里仅有的钱为许广正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在葬礼上,她第一次见到温云峥和他的爸爸温建安。温建安假惺惺的向许诺表达后续可以资助许诺继续上学,许诺永远记得温建安说这话时,温云峥那轻蔑的眼神,以及转身离开前丢下的那句:
“一群乞丐一样。”
许诺当然没有接收他们的资助,那次葬礼,是她最后一次见温云峥。
许诺眨眨眼,把自己从回忆里拉了回来。记忆中温云峥模糊的脸,和此刻许诺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温煦的脸重合。毕竟是温云峥和郑曼瑶的儿子,尽管五官没有什么特别相似的地方,但这小子轻蔑的眼神,和当年的温云峥很像。
当年因为许姗和许广正的去世,许诺又回到了林坪村福利院。回到福利院后的许诺更加孤僻,即便她仍不跟其他小朋友说话,但是那些议论许家父女就是她克死的话语,还是一字不落的扎进了她的耳朵。林妈妈心疼许诺,总是偷偷的给她做好吃的,让她不要在意那些话语。
许诺从不为自己辩驳,只是愈发地沉默寡言。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最终考上了帝京的一所师范大学,大学期间她勤工俭学、拿下了每一年的奖学金,后来又保送了同校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直接留校成为了大学老师——当老师,是许姗的理想。
现在的日子对于许诺来说,或许也还算是不错的,稳定的工作、安稳的生活,脱离了曾经的环境,虽然她没什么目标、没什么爱好,更没什么朋友,活得像一个浮萍。
本来,她以为自己的一辈子,都将在这样的平静中消磨殆尽,直到一个月以前,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像是从同一个本子上面撕下来的:
「如果,今天我不给林浩开门就好了。他说找我借学习资料,我没想到在林坪村福利院一起长大的他,会和温家那种有权有势的人成为朋友……温云峥硬闯进来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慌了,我想跑,可是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他把我压在床上、扼住我的手腕,无论我怎么哭喊和求饶,他都没有放过我……裴弘治在外面把守、邓新涛拍下了我的照片……我不知道这种绝望持续了多久,但是我好冷、好疼,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我身上的肮脏。我不想让阿降和爸爸知道这些,我害怕他们去找温云峥。他们斗不过的,如果他们知道,会害了他们。都是无谓的挣扎罢了……」
「他们造谣我勾引温云峥,所有人都在一起欺凌我。郑曼瑶扒光我的衣服,把冷水浇在我的身上,跟那天我洗掉自己身上肮脏的水一样的冷。明明做错的不是我,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对我……」
泛黄的纸上是许姗的字迹,许诺不会认错。许诺读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巨大的冲击就像把原本是浮萍的她按在了水里。她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拿着纸的手都在颤抖。这是许姗的日记,无数的记忆碎片后知后觉的钻进她的脑子。是啊,许姗跟她说过很多次,她喜欢的人很好、很温暖,那个人根本不是温云峥!而温云峥,不仅用卑劣的手段侵——犯了她,还和那些高高在上富家子弟一起诋毁霸凌她,把她掐碎在了花一样的年纪。
而信封里,除了这几张从日记上撕下来的纸,还有一张打印的纸条,上面写着:如果你想探寻真相,就去滨城二中吧。
那一天,许诺在摊开信件的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夜。
隔天,她就辞掉了帝京的工作,请导师帮忙举荐她到滨城二中就职。
一周前许诺才回到滨城,她提前在网上联系中介、在二中附近的老小区随意租了一套房子,家具都是齐全的。许诺下飞机后就直接过来入住了。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箱子,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台电脑。现在,许诺面前的电脑记录着她即将担任班主任的滨城高二二班,每一个学生的资料:
温煦,17岁,父亲是温氏集团现任董事长温云峥,母亲是滨城第二大企业郑氏集团唯一的千金郑曼瑶。
裴元义,16岁,爷爷是滨城二中现任校长裴光耀,父亲裴弘治现在是滨城市警察局局长。
邓可人,16岁,父亲邓新涛,滨城第三大企业邓氏集团董事长。
林苍,17岁,父亲林浩,现任温氏集团执行总经理。
……
滨城二中是滨城最好的学校,同时收纳了滨城最有钱也最有势力的一群二代。上面提到的几个学生的父亲,都是信件上称当年参与伤害许姗的人。
尽管那封信上的确是许姗的笔记,但是许诺还是需要确认真伪,毕竟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突然会有人把这件事的真相告知于她?除了要调查那封匿名信是谁寄出的之外,许诺还要通过在滨城二中和这些学生的接触,与当年残害许姗的始作俑者们产生联系,调查清楚当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许姗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事情真如那封信里写的那样,许诺一定会让他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就这么对着电脑坐了一夜,终于迎来了东方翻的鱼肚白。
6点30分,闹铃如约响起,许诺按掉后紧接着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屏幕上来电显示周修竹——许诺唯一的朋友,一名心理医生。
许诺起身接起电话,顺便活动了一下脖子:“喂?怎么这么准时打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阳光又明媚的男声:“你不是也秒接么,昨天晚上又失眠了吗?”
尽管知道那头看不到,许诺还是点点头。
“猜到你今天就要去滨城二中报道,昨晚肯定会失眠的,我又给你寄了些药,你实在难受的时候再吃。”周修竹说道。
“谢谢。”许诺泡了杯速溶咖啡,一边搅拌一边说道。
“你别喝咖啡了,本来就失眠,对心脏不好。”
“知道了,我要去上班了。”没等周修竹继续长篇大论,许诺就挂了电话。
许诺随便咬了两口面包就当吃过了早餐,还画了个淡妆。梳妆台上摆着她和许广正、许姗三个人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她拿起来小心的擦拭了一下,对着照片说道:“早上好,姗姗姐、爸,我去上班了。”
许诺抓起包出了门,门关上的时候带来一阵风,刮得挂在床边的红色千纸鹤风铃“叮当”地响。
9月的滨城虽然还没正式入秋,但已经有了些许的凉意。韩诺穿着宽大的帽衫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个肥大的长风衣——她穿衣风格一向休闲,从背影看分不清是学生还是老师。
许诺所租住的老小区年轻人不多,清净、租金还便宜,最关键的是,距离即将在今天后成为她工作单位的滨城二中,只有15分钟的骑车路程。
许诺戴着耳机、骑着自行车,任秋天的徐徐微风从耳朵旁吹过。还没来得及感受滨城的慢生活节奏,滨城二中的大门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许诺停下来,双手扶着车把、一只腿撑在地上,抬头看向印有滨城二中的牌匾。这就是滨城二中,许广正费了很大劲才把许姗送进来的高中,也是彻底断送了许姗生命的高中。她只在小时候和许广正一起等许姗放学时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站在门口,从没有进去过。
许诺收回思绪,从自行车上下来,正准备推着自行车前往停车棚时,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许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回头,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就是许诺吧?从帝京来的美女老师?”说话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老师,她边说还边推着那看起来已经有些松动的眼镜框。她的脸离许诺很近,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探究,“早上好,我叫何碧,碧玉的碧,是咱们滨城二中的英语老师,今年也教高二!”
还没等许诺回应,她又把站在旁边的一个男老师拉了过来:“这位是袁承安,教数学的,他不怎么爱说话,理工男。我就替他介绍了!咱们几个以后是同事了,听说你要担任三班班主任是吧?巧了,我们两个也教三班!你一定好奇我怎么一下子就认出你了吧?暑假的时候就听说有个从帝京来的美女老师要调到我们学校,大家对你都很好奇,我上网上搜过你,你还有研究报告和采访呀,真是了不起,那上面附了你的照片,今天一见,你本人可比照片长得更好看。刚刚我看你的背影就看出你的打扮跟我们这边的人不一样,真洋气,不过你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小城市来教书呢?”
许诺看着面前的何碧手舞足蹈,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对方的黑框眼镜上,好奇它明明已经很松动,甩来甩去却怎么也不掉。接着她又随着何碧的话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袁承安,果然如何碧所说,袁承安长着一张典型的理工男脸,棱角分明但也白白净净,棕色的灯芯绒外套扣子从最下面一颗一直到最上面一颗,都系得紧紧实实,格子衬衫的领子从里面平整的翻出,各方各面都彰显出他的一丝不苟。
“你好,许老师,很高兴见到你。”袁承安也推了推眼镜,他显得有些拘谨,亦或者可以说是羞涩。
许诺也冲他们回以微笑:“很高兴认识你们,何老师、袁老师。我先将自行车推到小车棚,一会儿咱们办公室见。”
许诺的办公室在二楼,和她所教的班级高二三班是同一层。她的办公桌靠着窗,一扭头就可以看到学校大门的方向,这种能窥探到很多情节的视角令她很满意。许诺的隔壁坐着何碧,袁承安则坐在她的对面,看来以后都少不了要和这两位看起来单纯又热情的同事接触了。
看许诺在收拾办公桌,何碧热情的凑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得到许诺的谢绝后,她又在旁边喋喋不休道:“对了,许老师,你知道咱们学校,有很多少爷和小姐吧,很不巧,家里最有钱的那几个,都在你们班哩!”
许诺停下手中的动作,面不改色的顺势打探道:“你是说,哪几个学生?”
“啊?你还不知道呀?”何碧略显惊讶,压低声音说道,“首先,裴元义,回回成绩垫底,是出了名的问题少年,但他的爷爷就是咱们的裴校长,你还不能不管他。还有邓可人,邓氏集团的千金,不过那个女孩就让老师们省心多了,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好。当然了,最主要的就是温煦,温氏集团的独子独孙,妈妈还是郑家唯一的千金,也就是说,温煦,是滨城最有钱的两大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这个背景可不得了喔,裴元义和林苍,都是他的小跟班。那个孩子吧,长得帅、学习成绩倒是也不错,就是性格很高傲,挺没礼貌的,不好接触。总之,这几个学生,你都得特别注意,不能得罪他们,如果得罪了他们就等于是得罪了他们的家长,你这个工作都有可能保不住。所以,只要他们没犯特别大的错误,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许诺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可老师不是应该把他们引向正轨吗?”
“哎呀!”何碧一拍大腿,显得有点着急,“我们这里可不比帝京那种大城市!在这里,谁有钱、有权,就掌握着一切。总之,你记住我说得话,得罪了他们没有好下场的!”
许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冲着何碧笑笑,表达了感谢。许诺回过头,嘴角的笑容不动声色的消失。看来滨城还真是一点没变,有钱人只手遮天,将普通人玩弄于手掌、碾压于脚下。他们的孩子也在学校横行霸道,就连老师都不敢得罪,如果继续纵容他们,那么许姗那样的悲剧,肯定还会继续发生。
许诺抱着教科书,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她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高二三班”的牌子,沉了口气,推开了那扇象征着她以后生活轨迹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命运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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