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大雪天。
丛林里,传来骏马飞驰的声音,一箭射出,鸟兽飞散,有灵动声音大喊:“我射中了!”
紧接着,又另有女孩声急切呼唤:“郡主,过了林子就到戎族边境了!”
风动,坐在马背上的女子,如轻雪般飞起,落入林中。林中光线变换,女子的身形穿梭于光影之中,急急掠进。枯叶被踏碎,细雪上留下一串几不可见的足迹,像猫爪梅花,又似蜻蜓点水。
直到一棵老槐树下,她收力驻足,看向蒙上雪纱的树干。树上钉着箭,箭上挂着一顶长着鹿角的毡帽。还来不及摘下这诡异的帽子,身后便有冷风袭来。
毫不犹豫,她转身一个手肘打去,却被稳稳接住,紧接着脚腕处传来一股力。女子被绊倒,翻过身仰面摔去。
扑通一声,积雪飞溅,未被踏足的绵软冬雪比丝绸被褥还要舒服,脑后还垫着一只手掌。虽能感觉此人骨瘦如柴,但脑后被乘着的力却恰到好处,未让人感到不适。
女子压制在树下,双手被擒,固在身前。地上是树根和青苔,阳光从树叶间隙洒入。
背着光,郡主看到他消瘦的剪影,和宽大的衣袍,还有占据了她全部目光的一头卷发。原本藏在鹿角帽下的头发散落,乌黑浓密似水中藻荇,蓬松的缠绕着头顶的枯树枝桠,仿佛同这棵槐树一同生长着,遮天蔽日。
初次猎到小鹿的惊喜和对眼前危险的恐惧交杂在一起,她一时失声,只瞪大了眼睛喘息。
此时,她与那人对视着。
看到,一双瞳黑如曜石,薄唇毫无血色,面上似蒙着一层灰烬,沉寂又阴郁的神情。
周围雪白明亮,而对方身上却仿若压了一层夜色,晦暗不明。当下,这层夜色压住了雪光,也压住了她。
过了一瞬,那人靠近眯眼,快到贴上眼中才闪出明显的讶异,猛地起身。
“姑娘恕罪。”
他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周礼。
玉云螭起身,没看对方,先拍下身上薄雪,礼好衣服才瞥了一眼。
“你是王都的人?”
那人摇头,态度恭敬:“鄙人自晋国来,路途遥远与同伴走散了。”
“但这里已经快到西戎了,你是商贾?这么好的身手不去报效国家倒是可惜了。”
“……只是略懂拳脚,鄙人有眼疾,刚刚未能看清姑娘真容,请恕罪。”
玉云螭捡起鹿角帽,绕到他身后来回打量,似天真无畏。
“我不怪你,可这鹿角帽,应当是戎族勇士才能佩戴的帽子吧?”
话锋一转,鹿角的尖端已然贴上了那晋国公子的喉咙。
“是戏服,鄙人与戏班子走散了,姑娘也许听过我们的名字。”
“哦?”
说起戏班子,鹿角帽一瞬就被带回了头上。玉云螭拉着鹿角往下扣,开口语调都变得雀跃:“什么戏班子?这么狂妄?”
这位晋国公子由着对方在自己头上撒野,还是端正又平淡地回:“风语戏班,近日秦王重金求各地乐师舞姬前来为昭雪郡主贺生,风语幸得垂青,便连夜集结人手赶来秦国。”
“啊,说起那戏班子……”玉云螭思量片刻,又问:“你是唱戏的?姓甚名谁?”
晋国公子低着头回话:“鄙人是乐师,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有个戏子的名号,曰寂然。”
“寂然……”
玉云螭眉心紧了一下,她不只听到了这个名字,还看清了这人身后别着的箫。想起王兄叮嘱过的事,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箫仙,号寂然居士,原晋国大皇子的谋士,此人为人低调,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
二皇子借其母丽姬之力,倒反纲常上位之后立刻把他那便宜哥哥赶出了家门,本以为大皇子必死无疑,但他竟活着逃到了楚国。
王兄推测这其中必然有这位箫仙的手笔,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后来杳无音讯,比大皇子还抓不到影。原来,是躲进戏班子里去了……不过,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也不像是在逃亡。
思绪回转,小郡主指了指那根竹箫,笑容明媚,仍是一副天真又娇蛮的样子。
“你会吹箫?”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高声的呼喊。
“郡主!”
日头西斜,此地临近西戎绝不是安全之地,自然也不是一个郡主该独自前往的地方。马蹄声渐近,“郡主,郡主!”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自第一声起,声声叠叠,漫山遍野,向玉云螭的席卷而来。她转身四处张望,神情添了分不耐。
“郡主。”
这一声来自身后的人。
箫仙拜了一拜,道:“寒风凛冽,请速速回宫吧。”
郡主背对着他,嗤笑一声,没说话只抬手打了个呼啸。
风又起,雪还在下,本是轻盈的雪花,随风共舞后,就长出了锋利的爪牙。风雪交加,一匹莹白的骏马踏雪而来,明明与雪同色,但那厚重的鬃毛却似火焰一般炸开,随风燃烧着,灼伤人眼。
雪一般的佳人翻身上马,身后护卫渐渐围拢上来,她被簇拥在中心,居高临下地看着雪下人:“就说,我这妖异模样也没几个人认不出来,还在那装相。”
她缕好鬓角的银发,挑眉问:“怎么?被我这一头白毛吓到了?”
萧仙在此刻抬起头,直视着玉云螭琉璃般的眼睛,并无半分惧色。他沉吟良久,才开口叹了一句:“雪饮白鹤,银装素马,苍苔百花争相放。”
秦国上下喜武善工,秦国人个性耿直大方,就连统领秦国的诸侯王也是出了名的“憨厚老实”。作为秦国的小公主,玉云螭不仅继承了祖传的“一听文绉绉的话就犯困”的优质血统,还继承了她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美好品质。
一片雪花飘下,正巧落在她泛红的鼻尖。
玉云螭耸耸鼻子,嘴巴不动地发出一点气音,刚好只能被最近的身边人听到。
“墨玉,过来,听听这人在放什么屁呢?”
右后侧,一个身着藕荷色骑装,头扎丫鬟鬓的侍女,催着身下的小毛驴贴了上来。她半遮嘴,像只贼猫一样,伸着脖子说道:
“回主子的话,这人夸你是冬日牡丹,开得娇艳。”
“什么?!”
郡主猛地甩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双琉璃目瞪得溜圆。
侍女眨眨猫眼,沉重地冲她一摇头,那意思:这登徒子,不是个正经东西!
玉云螭平日极少出门,也很少见外人,她分不清此人真情假意,只觉得:“脑子有病吧?”
此等情景之下,哪个正常人会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玉云螭忍不住翻了白眼,并对着萧仙劝道:“君有疾于首,不治将恐深。”
这句话是从那帮谋士互掐的时候学来的,果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玉云螭暗松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她振臂一挥,朗声道:“回宫!把这风语戏班的晋国公子也带回去,帮他治治脑,啊不,眼睛!”
身后一队黑甲侍兵令行禁止,整齐地缀在白色骏马周围。他们在找到郡主后便不曾多言一句,只是保持警戒,等主人一声令下,所有骑兵都护卫着郡主离去。
步行兵中,出列了一位带刀侍卫,身型高大威猛,像头黑熊。他走到萧仙面前,足足高出他两个头,身型也大了一倍有余。
“公子,可需乘马?”
黑熊意外的温和有礼,还浅鞠了一躬。
萧仙回礼,摇摇头:“步行即可。”
目之所及已经没有马匹,他的身份也不配骑马。萧仙戴好帽子,从容地混进了步行兵的队伍里。
风渐熄,远处奔驰的白马却还在燃烧,马背上那朵昭昭雪色也随之绽放。自从入了这雪国大漠后,萧仙的眼前便总是白茫茫一片,他本就喜夜,不爱日光,现下又被雪色伤了眼睛,便更添厌倦。
此刻,晋国”戏子”麻木地走着,眼前还是模糊白雾,但脑中却浮现出一副画面。
那人躺在光下,肤如凝脂,唇似红莲。
纯白发丝与沾染雪意的树根交缠,如上好的真丝绸缎,铺洒了一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通透而明媚,阳光似能穿过她,让其眼中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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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秦国最小的郡主,性情怪诞至极,从不按照常规行事。
她诞于初冬时节,那日恰是小雪时节,天空飘着雪花,日头却明亮无比,秦穆公为其赐字昭雪。
民间有传,昭雪二字其实是秦王不喜此女的象征,因为这位小郡主是天生白子,在以黑为贵的秦国,被示为不详之人。
不过,宫中人皆知小郡主其实是深受宠爱的天潢贵胄。
传闻,凤台是小郡主摆宴的地方,那里常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乐姬戏子从未断绝。秦穆公也从不苛责,甚至会为他这个小女儿召集国内的名人异士,前来助兴。
民间对昭雪公主的风评基本倒向一边,有人唾她过于放荡,有人恨她娇纵奢靡,还有人在市井中学几声下九流的唱腔就想爬上公主的榻床。
直到昭雪宫建起这年,有传言道,秦穆公早已忍受不了这个骄横无用的小公主,准备将她送予晋国和亲。秦人对这个传言十分热衷,因为这样一来,秦国不仅能少一个不详之物,还可以多换一些边境的疆土。
可惜两年过去,凤台还是鼓乐齐鸣,轻歌曼舞,秦人的不满自上而下地蔓延。
直到公主及笄那年,终于有朝官向秦穆公进谏:“昭雪公主年岁已然不轻,婚事也应提上日程了。”
秦穆公没有直接赐婚,而是趁着公主生辰在凤台办了场家宴。
那日,从不露面的昭雪公主爬上了凤台的最顶上,在寒风凛冽中一头雪发无比张扬,声音洪亮清朗。
“我自幼喜爱音律,尤善吹笙,今日我吹奏一曲,若是有人能和上我的曲子,无论你是高官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我都愿与你相见!”
言毕,笙音起。
一曲震皇城,四海皆寂静。
从此,天生不详,性情乖僻,放荡形骸的昭雪公主便又多了一个名号——笙乐圣女。
因着公主前无古人的魄力,也因为确实无人能和上那曲子,凤台的歌舞又持续了五年。
直到秦历华年十一月,公主已至桃李年华,是周礼中能拖到最晚的嫁人年岁了。这次,无论是朝廷百官还是民间走贩都知道,秦王大张旗鼓要举办桃李宴辰不止是生辰宴,还是九公主的定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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