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哺时,日头还未落几分,天空已不见光色。云低垂,雾粘稠,没有日光亦不见星芒,恢弘的大秦宫似被笼罩在夜幕里,沉寂得骇人。
这死一般的安静,让歌舞升平的凤台显得更加喧闹了。
“九公主,陛下召见。”
侍人拱手立于门外,他的声音已提至尖锐,但门内仍只有一片叮叮当的乐声。
“殿下。”
侍人再度躬身。
铛!
一声巨响,大门晃了两晃,接着有酒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不一会儿,大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宫女走了出来。
“公主殿下身体不适,现下实在起不来床,但还请余公公帮忙禀告陛下,只要陛下同意公主的请求,宴辰之日公主定会为众将士献上一曲。”
侍人未多言语,只低头回了个“诺”字,便转身快步离去,像是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直到他走出凤台,才大喘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心有余悸。
前方,两个侍人正碎步行来,他们手里端着木托,托盘中放着爵和斝,金光灿灿的酒器在雾气缭绕中仿若仙物。
侍人连忙叫住二人:“小清子,小亮子!等等,这酒还是送去凤台的吗?”
两侍人闻言止步,四周张望了下,见没人便悄悄凑了过去。
小清子:“是啊,余师父,您刚从那儿出来?”
小亮子:”那位还在发脾气吗?”
他们两个长得异常相似,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说话声音语气也一般无二。
余粟摆摆手,道:“这回人都没见着,墨玉姑姑只说她身体不适,让我跟陛下回话呢。唉……”
小清子倒吸一口凉气:“这怎的能行,陛下都派您去亲传了,这九公主也太过……”
“慎言!”小凉子一巴掌拍在小清子的嘴上。
余粟也指着小清子的嘴,恨恨骂道:“你这嘴早晚要被撕烂了的,公主无论怎样都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评判的,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提醒你们,一会儿当差谨慎着点。”
小清子不敢还嘴,畏缩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余粟瞥了他两眼,皱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快去吧,别在外面丢师父的脸。”
小清子仍是点头点头,一副脑子不好但颇为乖巧的模样。小凉子则有些忧心,端着托盘的手指更紧了一分。
话已叮嘱,他们分路而行,余粟匆匆赶回皇宫,清凉二人则朝着不远处的凤台走去。
十一月的大秦,天寒难耐,冻得人浑身直抖,但走近凤台,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宫外,雕梁画栋,重檐高殿,有鼎乐之声如清泉落水,也有丝竹缠耳绕梁而行,更有嬉笑打闹的声响不绝于耳。未入此地只闻此声也能想到这将是一派怎样的奢靡风景。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两侍人脱屡退袜,迈入大门。那一瞬间,初次到凤台当差的清凉二子,呆滞于此。
宫内,墙壁比寻常宫墙要厚一些,墙上涂制了雌黄花纹,多为龙凤图样,精妙绝伦。地上铺得是用兔毛和鹅绒混作的白毯,带着草木般的温软气息。红木梁上挂着漫天宫纱垂地,粉白鹅黄错落相依,还有身姿曼妙的舞姬穿梭其中,时隐时现。
青铜礼器坐落在宫内一角,乐师敲击着九鼎,晃动中映出琉璃般的闪光,衬得整个宫殿金碧辉煌。
宫纱被舞女轻轻撩起,一层层宛如花蕊绽放,直到行至大殿最深处,可见一乌木软榻,塌上躺了一人。
她身着玄色深衣,侧卧在塌上,一手垂于塌下,空空如也的金爵在她的手指上来回摇晃,华贵的金光浸入透白指尖,仿佛是一捧雪被污化了一般。
“垂珠,帮本宫倒酒。”
她的声音也如黄鹂般婉转,清脆动人。
塌下几步远,清凉两侍人躬身举着托盘,将酒器献上。他们不敢抬头看,因为秦人皆知,九公主不喜旁人注视,所以她常年居在凤台,极少外出,身旁除了进进出出的乐师舞姬,就只有两个贴身侍女。
小清子是第一次面见九公主,除了畏惧,自然还有些好奇。
毕竟,世人都说秦国九公主个性乖僻,骄横跋扈,她的两个侍女也是一样傲慢无礼。但小清子却注意到一件怪事——秦王宫内只有凤台从未处死过宫人。
“殿下,您也少喝点吧。”
被唤作垂珠的侍女从小清子手中接过了酒,她语气恳切,带着真心的担忧。
“怎的?”九公主似恼了,“门出不了!酒不也让喝了是吗!”
“主子,垂珠只是忧心殿下的身体。”另一侍女也从榻旁走了上来。
公主轻哼了一声,并未再斥责。
这与传言中青面獠牙的形象出入颇大,顶多算是个任性的少女,而且声音又如此悦耳,旁人听了不会觉得此人骄横,倒觉得有些娇气。
小清子的心开始蠢蠢欲动,因为他也认得后面这位姑姑。
这位姑姑其实年岁不大,只比公主大了两岁,但凤台上下都由她一人掌管,且这么多年都打理得紧紧有条,无人敢有异议,所以宫人都尊称她为墨玉姑姑。
墨玉对下人的打赏很宽容,小清子今年年岁也不大,玩心还未被宫内的规矩磨平。也许是暖墙太热,也或许是酒气醉人,他昏了头,趁着上面三人似在争执,小清子轻轻抬头,看了一眼。
他太好奇了,骄横跋扈的九公主,受万千宠爱大的九公主,久居凤台的九公主,究竟是何模样?
上面三人还在吵,他悻悻地抬头,以为自己悄无声息。
结果,对上了三双眼睛。
两双猫眼,眨巴眨吧,满眼戏弄的是墨玉,满心无奈的是垂珠。
还有一双琉璃目,似笑非笑,带着迷离醉意。她薄唇轻启,开口声音异常清醒:“拖出去,挖了他的狗眼。”
宫内乐声骤停,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小凉子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呆滞的兄长,又看向榻上阴晴不定的公主。
他想不顾一切为兄长求饶,但张张口,却只留下一行清泪来。
公主手指轻点着金爵,发出哒哒脆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开口道:“诶呦,原来是两只狗崽子,那就一人挖一只吧,凑个好事成双。”
小清子最后在大秦皇宫中听到的声音,是他弟弟的哭喊,最后见到的画面,是一抹被奢靡气息浸染的纯白雪色。
此时,已经失去两个徒弟的余粟还一无所知。他跪在殿下,面对着更加骇人的秦国君主——秦穆公。
“玉云螭!”
石砚伴随着一声怒喝飞出,砸在地上,离余粟只有一拳之远,飞溅的墨汁落在他衣摆上,让他心中一阵胆颤,仿若看出这乌黑墨点渐渐变红的样子。
“陛下息怒,现下天气大寒,公主本就体弱,往年这个时节也极少出门。”
已至中年的君王一甩袖,背对殿下匍匐着的众人,气息沉重。他已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现又是多事之秋,对于这个不服管教的小女儿,他是既恨又疼。
“唉……”
一声长叹,他背着众人仰头,是令人畏惧的君王,又似一个无奈的老父亲。
“去告诉她,孤不会送她去晋国和亲了,让她过来陪孤说会儿话。”
刚说完,威严的君王又一摆手,大踏步地走下来。
“算了!摆驾昭雪宫。”
夜色深重,秦王落驾时有些疑惑,因为此时凤台一片寂静,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但他并未多想,也没有让人通报,只一边思量着要如何跟小女儿拉扯,一边直接推开了凤台的大门。
入目,轻纱暖帐,金樽美酒,软榻上对坐着两人,美人侧卧,公子端坐。
秦王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似被洪钟撞了一般。
“玉云螭!你!成何体统!”
榻上美人也没料到自家父皇这么晚了还会亲自过来,她从榻上一跃而下,像只毛绒白犬一样略胆怯又欢脱地跳了过来。
“父皇!您怎么来了!”
秦王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忍不了他小女儿这张天真烂漫的笑颜,这一双琉璃目里满心满眼都是你,笑意盈盈地奔向你,他心中哪还能有气呢?
“小祖宗啊……”他蹲下来将这一团白绒绒抱起,语重心长地说:“马上就要办宴了,你就当是可怜你父皇成吗,老实呆几天。”
玉云螭没有回话,只抿了下唇,将头埋在父皇的肩膀上,掩去神情。
秦王摸摸她的头,问:“孤知你不愿离家太远,和亲一事就且作罢,但百亿将军也算是朝中重臣,你好歹在生辰宴之前做个样子,也莫要太过放肆了。”
“这戏子。”秦王目光未转,只一挥袖,轻描淡写地说:“就别留到明日了。”
话音刚落,身后侍人已会意上前,但玉云螭却抬头吓了一声:“慢着!”
侍人们定住,不敢动又不敢不动,只能跪了一片,战战巍巍地等待吩咐。
“父皇,就等我玩完这局吧!”
秦王闻言瞥了一眼,发现几桌上摆着一副棋盘,上面的棋局正杀得激烈。
他眸光沉下,问道“这人会下棋?”
玉云螭点点头,顶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蛮高兴地说:“是风语乐班的人,跟戏班子走散了,他还会吹箫呢!昭儿想让他在宴辰上助兴来着。”
秦王垂眸瞥了一眼跪在最后的少年,这人只单着一件白衣,低着头匍匐在地,头上还绑着一根白布,应当是被蒙住了眼睛。他蜷缩着微微颤抖,突兀的脊骨从脖颈一直没到腰椎去,异常显眼。
只看一眼,秦王就明了:一介贱民而已。
但有一点奇怪,他放下小郡主,笑着问:“这人眼睛都被蒙上了,是怎么陪你下棋的?”
玉云螭闻言,弯了弯眼睛,略调皮地回道:“回父皇,他得了雪盲,我读棋让他下,让他下哪儿就下哪儿。”
“合着这人就是个摆设?”秦王挑眉,意识到了什么。
“这几日百将军快要回宫,你这宫里的下人可不能再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别拿神神鬼鬼那一套糊弄人,这套骗得了那帮大臣,可骗不了孤。”
秦王点了点玉云螭的鼻尖,看似宠溺,但语气中却压着严厉。
玉云螭耸耸鼻子,点头:“昭儿明白,不会让父皇为难的。”
“孤知你一向明事理。”秦王摸摸女儿的头,刚想坐去榻上,门外却突然传来侍人声音。
“报!”
侍人余粟冲了进来,几乎连礼仪都快顾不上了。他顶着一头豆大的汗珠,努力稳住身形,启禀:“王上,晋国使者送来急信,现已至驿站等候传唤。”
宫内气氛骤然凝固,秦王皱眉,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
他沉吟片刻,对小女儿又叮嘱了几句,也并未再提这个戏子之事,只让她注意天寒保暖,之后便匆匆摆驾回宫了。
玉云螭自余粟冲进来之后,便一直保持安静,父皇说了什么也都点头应下,直到众人退去,宫内又只剩她的宫人。她摆摆手,墨玉和垂珠会意,领着宫女侍人都退了出去,这时大殿中就只剩下她新抓的“猎物”。
金贵的九公主转身,乖巧的神情瞬间变得冷漠。
她朝地上的人伸出手:“萧仙。”
“戏子”起身,仍是半跪着,扯下眼纱,抬眼,直视着玉云螭,露出一张平静的面容。
玉云螭嗤笑一声:“你胆子很大。”
萧仙摇摇头,道了声:“不敢。”
接着,他解开腰带,缓缓褪下了身上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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