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两人正忙活着在辽萍庄与人周旋,却说这人人唾骂的京城皇宫里头,霍开梁正端正跪在地上。
上首的少年眼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纤瘦、苍白。黑色的乌发并未束起,散落在那金色雕龙的座椅上。左右屏退了人,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与在下头跪着的霍开梁。
“臣霍开梁,参见陛下。”
少年听见他的声音,抬了眼睛看过来。
那是一双疲惫、颓唐的眼睛。明明该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却如同泥泞黑暗的沼泽,视线落在霍开梁身上的时候不带有一点活人气儿。
沉寂的可怕。
“堂兄。”霍启的声音很淡很轻,像是一抹天边的云,在大殿里带起一点几不可查的回音。
“臣在。”
霍开梁此时也不过二十岁,垂着眼睛跪的端正。就算上头叫的是如此亲昵的称呼,他也不敢造次。
霍启苦笑一声,带着嘲弄:“你与朕多年不见,如今连你也与朕这般生疏。莫不是也怪朕,昏聩无能……”
“臣……不敢。”霍开梁低下脑袋,声音粗重。
“罢了。与朕说说,”霍启换了个姿势,瘦小的身体撑不起那身明黄绣有龙纹的衣袍,整个人像是被一团衣物裹着摊在巨大的龙椅里:“说说你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他像是单纯的好奇,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半阖着眼睛,像是累极了,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霍开梁低着脑袋,恭恭敬敬应了声,将这些年漂泊在外的事挑了些无伤大雅的说与他听。
“朕寻了你许多年,”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稚气,却又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又像是单纯的哑:“却不成想是讲你拽回了泥潭里。如此,还要与堂兄告一声罪。”
他慢吞吞的站起来,黑色的墨发散在身后,配合着那苍白发青的脸色,像是枯井里爬出来的厉鬼。霍开梁这才发现,皇帝竟连鞋袜也未穿,就这么赤脚踩在刻有二龙戏珠的阶梯上走下来。
那双脚就这样踩在石头的纹刻上,瓷器般的皮肤,立刻便红了。
霍开梁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心里却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的样子。那人也是,长的妖异又漂亮,明明已经狼狈到沿街乞讨,第一眼吸引了自己的目光的,却也是那双沾满污泥的脚。
“堂兄,”细若蚊蝇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打碎了他的回忆。
“臣在。”
“堂兄刚入京,本不该如此急迫。可弟弟实在无人可用,有一件事,想托你去办……”那声音平静,对方站在自己面前,霍开梁只能看见他冰冷的龙袍。
明明在皇宫里,这位小皇帝的家里,可对方却像是防备什么,声音轻的几乎听不清楚。他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表情和口型。大殿里一时只能看见霍开梁越发震惊的眼神,和慢慢紧握的双手。
又过了许久,直到外头有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皇帝才直起腰,又慢吞吞的向那龙椅走去。
脊背明明挺得笔直,霍开梁却无端觉得孤独寂寥。
良久,他才又俯下身磕了个头:
“臣,遵旨。”
他听见上首的皇帝还是那般颓废的声音,道:“朕乏了,平阳王退下吧。”
“是。”
转身出去时候,正与一宦官打扮的人擦身而过。
大内总管,李德忠。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片刻,很快抹开。霍开梁略微点头示意,大步出了朝阳殿。
“诶呦,我的主子诶,怎么鞋袜也未穿!快叫奴婢看看,伤着没有!”
里头男人尖细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落在霍开梁耳朵里。三四月的阳春天气里,却无端刮起阵阵阴风,吹透了霍开梁厚重的玄色衣袍。
他转头遥遥看向殿内。那瘦弱苍白的小皇帝,像个布偶般被一个宦官大逆不道地抱在怀里。大殿的门缓缓合上,霍开梁看不清楚霍启的表情。
却似乎从相连的血脉中,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冰凉与绝望。
恍惚间想起他跪着时候无意间瞥过的一眼。霍启脚踝上那抹诡异的红痕,也许不是他的错觉。
手指紧握,对方在最后的最后,那祈求的话语言犹在耳。
——堂兄,救救我。
——救救大梁。
他视线扫过周围,广阔的皇宫里,不少暗处的视线紧盯着他。毫不怀疑,他若有任何异动,下一秒就会被射成筛子。
荒谬感传遍四肢百骸,家破人亡时候的那股无力感又回到身体里。霍开梁咽下嘴里的血沫,一甩衣袖,大步流星的离开。
一路走在宫道上,他忍不住回忆细想。年幼时候,他曾跟着父亲进宫。先皇的这位十三子,也不过三两岁。小小的稚童在先皇后谢氏的怀里哭闹,惹的众人哄堂大笑。
而不过这十年的时光,昔日的平阳王府王爷王妃先后遭遇意外双双殒命,徒留他一个世子。若非有父亲身边衷心的暗卫拼死将他送出去,只怕他也活不下来。
皇宫里的先皇的几个儿子在这些年死的死,残的残。两年前,竟也真的只能挑出这么一个垂髫小儿继承大统。先皇后与先皇西去,新帝被赶鸭子上架。
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理了先皇后母家造反。谢氏上下三百六十八口人,尽数抄家灭族,于闹市之中斩首。
小皇帝在他十岁那年,被李德忠逼着,亲自下令斩掉了外祖父的头颅。
霍开梁搓了搓手指。
先皇后谢秀,他记得那个女人。他曾还在私下叫过她一声伯母,是一个温和又有骨气的女人,当得起一句母仪天下,端庄温婉。若说养出这样女子的人家会造反,霍开梁是不信的。
可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已不在京城。就算他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小世子,那些人也是不看在眼里的。
风顺着红墙碧瓦吹过宫道,带着几分春寒料峭。霍开梁看着头顶长长的一条天幕,莫名觉得幼时倾慕不已的庞大皇宫此时逼仄的让人透不过气。
恍惚地行至宫门,见着跪等他的家仆与萧如声。他伸手将后者扶起,摸着对方冰凉的五指,紧紧圈在手掌中间。
“怎么这样凉?”
萧如声垂着头轻轻摇了摇:“无妨。咱们回吗?”
“回。”青年的声音带着沙哑,萧如声敏锐的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小心的打量面前的人一眼,朝身后招了招手:“先上车歇会罢,我叫人备了茶水点心。”
霍开梁看着眼前人,又想起刚才匆匆一瞥之下看到的苍白少年。
——堂哥,万事小心。启儿,只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他上了车,外头的阳光和料峭寒风尽数被遮蔽。可那股子粘在身上的冷却怎么也驱散不掉。身上的衣袍一瞬间似乎变得很厚重,脑袋某处传来难以忽视的眩晕感。他忍不住皱着眉头闭上了眼,暗自忍耐那股让他疯狂的暴怒。
一双手轻柔的落在他额角,手下轻柔的力道似乎抚平了焦躁。
他睁开眼睛,落入一双平静的眸子。那张无数次让他失神,想要藏起来的如玉面孔一如往昔,带着温和的询问与疼惜。
天人交战的片刻,压在肩膀上的血海深仇又令他头疼欲裂。过往的一切与眼前人共度的温暖时刻如花灯般闪过脑海,暂时盖过了心底的暴戾。
他忍不住将手覆在萧如声手背上,疲惫的闭上眼睛:“如声。”
萧如声应了声:“嗯?”见他阖眼便专注的为他按摩额角。声音带着鼻音,在寒凉的夜里无端增添了几分暖意。
“这皇宫里脏的很,”青年的声音不如少年时候清亮,在昏沉的夜里,低沉的令萧如声陌生:“若非……实在是不想再来了。”
萧如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叹息道:“等你的事办完,我们就回神医谷了。”
可霍开梁却没如往常般应声,落在他手背上的手也落下去。
萧如声垂眼去看,只见青年闭着眼睛,呼吸平缓,竟像是就这样睡着了。
*
对京城的事一无所知,此时江楼也遇上了麻烦。
他好像被梁何初盯上了。
对方的视线像是黏腻的某种生物,紧紧的缠绕在他的脖颈上。不远处院子的喧闹丝毫不影响老者此时对江楼的兴趣。
梁何初为什么要易容成这样一个老者他并不清楚,心里的疑惑和警惕几乎叫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要立起来。
“你是神医谷弟子的随侍?”对方的声音像是褪去了苍老,向他慢慢靠近。
江楼正要调整表情,却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在这干什么,还不随我进去?”
他想起少年那张白净的脸,慌忙转头。却看见贺观脸上围着一块白色的布:“速速过来,给我搭把手。”
江楼这才重重松了一口气,从那股窒息的阴森里走出来,有些歉意的对着梁何初易容成的老者笑了笑:“老先生,我家主子叫我了。”
老者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自去你的吧。”
江楼转身朝贺观走去,那冰凉阴冷的窥视却还粘在他的背上。
“主子。”
贺观脸色古怪,视线若有似无的瞥过那门口的老者,却得到对方一个还算的上和善的笑。可想起刚才无意间瞥见的那股莫名让他恼火的视线,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干脆木着脸扯着江楼的手腕就进了院子。
那是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放肆打量的不快视线。
他不喜欢。
不会洗霍开梁,他做的事儿会自己付出代价。楼哥也会正二八斤的揍他一顿(可能不止一顿。)
时间线上和楼哥那边的事儿是一块发生的,也算是简单交代一下霍萧线的背景。
这会儿楼哥正好20岁,鹤只有15。霍开梁和楼哥一样大,这会儿20,萧如声再大两岁,这会儿22。
如有错漏,烦请各位捉个虫。中间躺了太久,难免有些不清醒,劳各位多担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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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2章(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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