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川本以为两人如今阵营不同，即便是看在那些有的没的上帮一把，夏翰墨也会避嫌尽量与他少接触。却没想到此人来了，坐在这喝了两杯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些时候，还是夏翰墨先说了话：“楼哥，你……这些年过的好吗？”
刀客一愣，放下手里的茶杯还没说话，对面的人却抓了抓头发，有些赧然道：“不不，不问这个。”
夏翰墨心里懊悔不已，有些气自己这不过脑子的嘴。有什么好问的？他若过的好，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而他若过的不好，仿佛是他一个戍边将军能帮上忙似的。问也是白问，指不定还揭人伤疤，是最没用的寒暄了。
可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又不想就此告辞离开，有些尴尬的坐在这上不上下不下。江行川与他许多年未见，虽然曾经在贺临洲那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可当时他没认出江行川来，自然不算数。江楼此行是要出关的，又有霍开梁明里暗里的提点，只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若是就此走了，夏武只怕自己要懊悔许多年。
好在他的楼哥一向是温柔体贴的，笑了笑，并不在意道：“其实过的还不错。找了个偏僻小镇隐居了一阵子，前些日子才出来，偶然被贺临洲捡回去，不久就遇见你了。”
两人谁也不提之后的事，像是从不曾发生过。江行川不想说，夏武自然也不会去问，只从善如流的笑了笑：“我听说是去参加什么抛绣球招亲，被临洲抓住了？”
江行川扬眉：“都说了是误会，我可没打算接那绣球。”
夏武笑着摇头：“我看是把那家伙气的不轻。”
江行川一愣，脸上是笑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还有几分忧心忡忡。摇摇头提起别的话题：“你呢，腿伤如何？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两人说笑一会儿，借着贺临洲把话匣子打开了，夏武这才问出了他今日在意一整天，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楼哥，”他手指在桌上动了动，带着忐忑不安：“白日里，你说你活不久……是什么意思？”他声音低沉又粗犷，严肃的时候便听起来更加粗哑。
江行川看他一眼，垂着眼睛嘴角笑容不变：“就是字面意思，”手指在身侧的留水刀上珍惜的摸了摸：“我活不久了的意思。”
夏武脸色一变：“我就猜你去寻贺临洲是看病。叫他瞧了么？他怎么说？”
在刀侧面轻抚的手指顿了顿，男人嘴角的笑容不变，那张平凡的脸上露出些茫然来，很快，不过一瞬间，就被他又用笑遮掩下去：“能怎么说呢？我这不是往大漠去了吗？”
他说的语焉不详，夏武还以为是去大漠寻什么良方，一时间也松了口气：“能治就好，能治就好。如今你我也已经不年轻了，还是身体为重。王爷……王爷便是真要见你，也不好明目张胆将手伸去羌邬。”
江行川闻言垂着眼不发一言。一缕头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不由更沉默。
他年轻时候一向喜欢将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额前几缕往往懒得搭理，就那么随意着，两者一相配瞧着潇洒又英气。而如今，他显然并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这些曾经在意过的事情上，更多的时候连最简单的束发也懒得做，就这么凌乱的披散在身后。
身体的情况日益糟糕，虽然前不久有贺临洲调配的两次“强身健体”的药，可如今那药效显然已经过去，压制不住身上的毒素，终于还是奇经八脉内都漫上了奇怪的黑色，连带着五感也退步不少。曾经的耳聪目明，如今倒是有几分浑浊了。那头曾经乌黑的长发发尾已经在近些日子发了黄，茅草似的，便更让他烦躁，越发懒得打理。
听得夏武这话，他也没反驳。他的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待此间事了，若仍有机会回来他也打定主意回到曾经隐居的地方，度此残生。若是回不来……随便找一处隐秘的地方死了，这天下便再与他无甚关系。
夏武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可江行川却已经听不进去。思绪发散，平白又想到贺临洲。
倒也不是没想过与他再做告别，可京城一事之后两人失散，对方在哪他都不知道。而自己也即将离开大梁国境，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仍是两说。如今的他已经没了最引以为傲的身手——身中奇毒，功力本就只剩下四五成，此番受伤，更是落下些暗伤，恐怕十不存一。若放在曾经，任他是朝廷的平阳王，又或者是海外魔教教主，他当然能为贺临洲擎起一方天地，可如今却没了这样的自信。
自己的身体显然自己最清楚，心里倒是对霍开梁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谢。要谢他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离开贺临洲。若一直留在后者身边，只是徒增伤感。对方对他情根深种，可他每况愈下，见了莫闲之后更是知道自己最后不过会沦为一个不良于行的废人。继续呆在贺临洲身边，也不过是徒然消磨同情和那份真挚的爱意，待到一切变换，他只怕变作怨偶，倒不如不见。
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来，却见夏武神色莫名的盯着他。
“怎么？”
“楼哥，你……”夏武张了张嘴，复又沉默。人在他面前坐着，却神飞天外许久，该说他是一点防备没有，还是……
夏武叹息一声：“时候不早了，楼哥你收拾收拾歇吧。我也回营中去了，此次见你还活着，尚算安好我就放心了。”
江行川抬起头来与他笑道：“放心吧，哪那么容易死？”
年轻的将军又看他一眼，转身离去。刀客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留水刀，一路目送他身影消失在门边才起身也洗漱准备歇息。
“将军。”
夏武敛眉，陈夏正站在巷弄边的阴影里，身形笔直。他伸手咋对方肩上轻轻摸了一把，手下的布料已经泛起凉意，看来在这站了有一会儿。夏武将手收回背在背后，一身黑色常服，腰间暗金线绣的鱼纹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如何？”
“兄长正盯着，有信鸽去而又返，想来事情已经有了说法。但奇怪的是，管知并未离开院落，甚至连房门都没出。”陈夏低着头，声音压的很低，在夏武的示意下跟在他身后，两人步伐不快，但步子迈的大，很快就从昏暗的巷子里离开。
“哦，还真叫他说中了。”夏武眯起眼，再看不出半点方才的憨厚，厚唇抿起，半睁半阖的虎目里泄出凶光：“算他识相。”
陈夏沉默的跟着自家将军，隐晦的偏过头扫了一眼身后渐渐远去的小小院落。他正欲不动声色转过头来，却听前头的男人声音冷淡粗哑：
“不该你操心的，就不要想太多了。”
顿时惊起一层冷汗，连忙应声：“是，将军，属下知错。”
此处漠关夜半由于种种原因设有宵禁，这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在城中晃荡，一时间路上只有这上下属两人。夏武一步步往自己的宅邸中去，一边忍不住又想到今天这两次见面。
人是物非。
许多年前，久到夏武几乎要忘记是多久之前。
夏武出身大梁西南边境一个小村落，二十年前战乱纷起的年代，整个村落的村民均都流离失所，健壮的男人都被抓去充军，至今未归生死不知，村落里，几乎只剩下老弱妇孺。他也在那时候成为了孤身一人。走投无路之下，村民大多随着流民的队伍一路北上，往上京城去，祈求得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那时候的他仍是个瘦弱如豆芽般的小孩。记忆里，这段日子不好过，说的好听点算是流民，难听些与乞丐也并无差别。
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这座城池好心放他们进去了，呆不了多久又会被赶出来，而下一做城池是否还愿意收留他们更是未知数。
直到经过了医镇。
像他们这些人，进了城镇便会分散开在不同的街道，尝试着能否要到些吃喝，医镇算是他们呆过的城镇村落里数一数二友善的地方。许是因为村头的那家人。
夏武远远的在街边小心地打量过那个很破落的小院，勉强算是个草庐。可在他眼里，那院子像是发着暖色的光。他喜欢这个草庐，虽然离村子里其他的屋舍很远，但里头有一个老人，见到他时总是很友善，也会给他些吃的。所以夏武经常趁队里人不注意，在这附近晃荡。里头偶尔会有笑闹声音，是几个少年人。听起来像是年岁与他差不了多少，其中有两个，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日，他正蜷缩在路口处的大树下，见那院落里飞身冲出来一个少年。那少年看起来比他大上一些，身长玉立，一身黑色的利落短打，头发也都束在脑后，瞧着精神又干净。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一边飞速后退，一边冲着院里破口大骂：“江楼！别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夏武木着脸看，只觉得那少年就是生气起来，看着也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贫瘠的文化水平让他只能想起队伍里大人说过的——贵重。
少年的头发随着动作的劲风飘荡，手里一把长木剑利落的挽出一个剑花。那张脸不如他自己风吹日晒的黝黑，是白皙的，透着健康的、贵气的光泽。
他心里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坎坷，一时间心里又生出许多羡慕。
而这时候，院子里迈出一条腿来，一个高束着发的少年人笑着走出，闲庭信步：“哦？你若是不服，那便重新打过。若你输了，今日扫院子的事便交给你了。”
夏武听着，将自己的身子又往大树下缩了缩。
却见那先出来的黑衣少年哼了一声：“打就打！怕你不成！”说着便左右扫视，似是要找地方。
目光落在夏武身上，清凌凌的，看的夏武下意识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黑衣少年一扬手，止住了后出来的那人的话头，诶了一声：“喂，那边那个，你哪家的孩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一边说一边还提着木剑向他走来。
少年面如冠玉，像是披着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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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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