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霍开梁救夏武离开了那样让他手足无措的境地，给了他机会拥有声名、地位，那么江行川就是教他把握机会的那个人。
如今身量已然超出江行川半头的年轻将军走在长街上，夜里的漠关冷风呼啸，带起黄沙。他半阖着眼睛，身侧的陈夏甚至不敢去打量他的表情，亦不敢揣度他的心思。
忘川崖围剿时候，夏武仍是个小都统，随军出征，剿灭魔教教众。战场辐射到整个山脉，即使有昔日旧情，以他所在的军队和他的等级，并不足以让他接触到最中心的战区。那个时候有资格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无一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辈。
他曾经无数次猜测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容习身死，江行川失踪，霍开梁回京正式受封平阳王，萧如声真正成为清坊坊主，贺临洲回了神医谷，几乎销声匿迹……这些一切都在忘川围剿之后接踵而至。
然而无论如何打探，悬崖上的知情人似乎都被三缄其口。即便是以他如今的手段，也问不出一丝一毫来。他并非没有怀疑过霍开梁对这位昔日的旧友做了什么，普天之下有这样的威势能让这么多人避而不谈三缄其口的，除了皇宫里那个“柔弱”的君王，他想不到任何。
但凡事都要讲证据。更可况他已经在霍开梁的船上，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道德、忠义的捆缚之下，再无他处可去。
作为霍开梁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将军，即便暂时被安置在边关，他也比任何人都能清楚看到霍开梁身后启明帝的影子——那位江湖谣传被掌控在李德忠手里的幼帝。
谣传。
他将这两个字在唇舌之间囫囵吞下。脑海中又回忆起他获封将军那年回京述职，空旷宫殿里，那少年天子的平静视线。
羽翼未丰的龙也终究还是龙，总有上天入海的一日。蛰伏十五年，几乎让所有人都忽视他的存在，如今朝堂风云变幻，其中夹杂的恐怖风暴，即使他在边关也不由心惊胆战。
想到这里，夏武目光越发深沉。
正值多事之秋，在这个关头江行川离开大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原地站定，陈夏也不得不跟着一道停下。后者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夏武抱着手臂，眯起眼抬头看着天空。视线不自觉跟着一块看过去，只见一片月朗星稀。
“要变天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夏一愣，转头过去，只看见自家将军冷漠的眉眼。
*
果然如江行川所料，往后的一切都顺利的惊人。像是压根没有人知道江行川的踪迹，他在第三天下午被送出了关。那位叫管知的谋士是个模样精明的中年男子，江行川只在走的那日远远的瞧过一眼。
夏武没再去城墙下送，只站在城楼上，目光沉静的目送那黄沙之中孤寂的背影。
一个人，一把留水刀，两头前后拴着的骆驼，就此迈出关门。厚重的城门在那人影身后放下，闷响声后荡起一片黄沙。
他沉默的看着，陈夏站在他身边不敢说一句话。
城楼很高，远远的看下去似乎只能看到一个指头粗细的大小人影。满目黄沙之中，只有那人的身影随着一脚深一脚浅的骆驼轻轻颠簸。人影伸出手高高举起，轻轻地挥了挥。
陈夏小心去看，见自家将军紧皱着眉头，神色复杂。那双平日能吓得将士两股战战的虎目眯着，睫毛遮住了其中思绪。恍惚之间也不知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竟觉得其中，还有那么点微不可查的湿润水光。
他悚然一惊，对这位江湖上有不少传言的断水刀心里评价再上一层楼，只暗自敲打自己若以后遇见了要多多礼让。
江行川倒是不知道这些有的没的，他只一路向西行，进了这陆上最大的三不管地带——乌尔跶沙漠。乌尔跶沙漠按理来说应当算是羌邬的地界，可这里确实荒芜，草木稀疏，更是难见绿洲，只怕就算是羌邬子民，大部分也很难在这里生存，干脆退回沙漠之外，让这里成为与大梁之间的天堑壁障。
骆驼宽大的脚掌在沙土上一脚深一脚浅，江行川戴着的头巾围绕覆盖了几乎整张脸，只有那双眼睛，露在外头。他本想下地步行，依靠骆驼的高大身影遮挡灼烫的日光尽可能保留水分，可这几天夜里毒发得尤其凶猛，将他体内绞了个地覆天翻，实在是有心无力。如今这会儿还不免有些脸色苍白，内力更是一团糟，几乎忍不住要伏在骆驼背上，可这驼峰上不上下不下的卡着他，只能被迫坐的还算端正。
男人一边调息内里，一边看着茫茫的沙漠，盘算何时能够找到落脚休憩之处。在艳阳下，金色的沙丘起伏，许是因为这沙漠一眼无垠，明明骆驼走的不算慢，可在这黄沙之中也竟觉得与蚂蚁挪动步伐没什么速度上的区别。
“除了沙子就是沙子……”男人喃喃自语，因为不敢将嘴张大，听着像是有些咬牙切齿。
两头骆驼之间用绳拴着，后头那头身上挂着不少水囊，还有一套用包裹装着的厚重的衣物。这些是夏武特意交代为他备下的，防止他在沙漠中脱水，亦或者在昼夜的巨大温差之中被冻死。
明明已经到了下午，烈阳烘烤之下仍然让人窒息。他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便不敢张嘴，风沙作乱之间只稍微露出些缝隙，就要吃上一嘴沙子。
黄沙之上似乎有蒸腾的透明色雾气，扭曲了视线和周围的景象，他举目望去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且这黄沙之中还有许多地方有流沙，那是暗藏的危机，便是他进去了，只怕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出来。
夏武为他准备的骆驼似乎识途，几乎不怎么需要他操心，如今江行川也只能大致辨别个方向，他们是在一路向西。
到了夜里，也不知道是否是白日里的艳阳让身体太遭罪，晚上那毒发的越发厉害。他蜷缩在骆驼脚边黄沙上，身上裹得一层又一层厚重衣物，活像个茧。内力搅的一团乱，一星半点也无法动用，他靠着自己的行囊，有些麻木的看天上的星斗。
明明白天的时候风沙遮天蔽日的架势看的人惶恐，到了夜晚却又满天繁星，闪烁的星辉叫人忍不住心里发软。那星星在天上挂着，似乎触手可及，无限接近。银河缎带一样，亮银色的星星或者闪烁或者常亮，底色墨汁般的天在星星的周围也似乎会褪色，带着些或紫或蓝的辉光，一片片的，没有规律，真像是谁作画的时候撒了这种颜色的墨水在黑色的画布上。
有些闪烁的星子盯久了会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眼睛出了问题，时隐时现的，于是又忍不住更久的盯着，像是证明似的，证明不是自己越发无用，而是那星光本来就这样。
他不会看天象，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敬重却又难以信服。有一搭没一搭的数天上的星星，有时候看错了眼或者忘记了数到哪个数，就随便再挑一个从一开始计。但他总也数不过二十，毒发起来一阵阵的蚀骨疼痛，没给他长到足以惬意做些有的没的的时间。
一边艰苦的熬着，一边又恍惚时候想，会不会死在这半道上，既不在大梁，也不在羌邬。自嘲笑笑，倒也符合他如今哪里都不安生的境地。
万万里以外的广袤海面上，一艘巨大的船正破开水面缓慢向前。长发男人站在船头甲板，静静凝望天上的满天星斗。他看起来已经不再年轻，眉头紧紧皱着，带起额间一两层细而深的纹路。偏长偏柔的柳叶眼此时眯着，似要将那些繁复闪烁的星星看个清楚透彻。他身影纤长而瘦削，有些撑不起那繁复厚重的衣物，背脊却挺的笔直，整个人沐浴在狡黠月光里，四周除了船桨划开水波的声音和阵阵海浪声，再无其他。
“贺叔，这么晚了怎么不去歇着？”少年揉着眼睛从船舱中出来，就看见男人孑然立在甲板上，背影有些他难以形容的孤苦寂寥，忍不住还是出了声。
贺临洲回过神来，眉间的痕迹松了些，转过头露出白玉似的半张面容：“倒是你，怎么，晕船吗？”
段晓摇摇头，举步向他靠近。似是这会儿氛围沉静，忍不住就有些好奇他与那江楼大侠的过往恩怨。来之前他也曾听道这两人是多年知交，他曾遇过两人在酒楼行止，自问这话并无问题。可先是经历了上京一遭，后又有随他南下，自然也敏锐的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南疆之国，名为麓裕，所谓麓裕也不过是个音译，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儿。但具体叫什么，也只有少数人大概有个数。麓裕国信奉神明，大梁人眼中的巫蛊之术在他们那里，是一种上天的恩赐。两国语言不通，麓裕国很少会有人往大梁来，大梁的风俗也极其不喜麓裕，若非之间隔着广袤的海洋，只怕先要对麓裕下手的便是大梁军队。对大梁人来说，除了少数刀尖舔血的商队以命换钱的，麓裕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他欲言又止片刻，似乎是想问，但贺临洲此时又转过身去看天，段晓对他多少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也许是他的直觉，又或者是对长辈的尊重？他分辨不清楚，只能内心暗叹失去了一个好机会。
少年尚算是不知愁的年纪，只好安静的站在一旁。这么站的久了，也渐渐察觉出觉得站在甲板中间的男人，看着有些……
孤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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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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