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一个早晨,融融春光还未照进县衙门槛,便听闻堂外有人鸣鼓。
我急匆匆整理衣衫时,三娘还静静睡着——昨夜她又去了野外,中衣衬裙被露水打湿一片,正垂于榻下。
我悄悄出去,关好了门。
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县民来报,又一人,于昨夜离奇失踪。
初闻此事,我呆坐堂上,深感震惊而久久不能言。
吃人的是蛇,而蛇已被打死。除了那条,还会有其他?
难道……人的失踪,与蛇无关?
直令人不寒而栗。
这回失踪的,是一个年纪稍大的村妇。
其人住县南,丈夫早亡,幸亏有俩儿子,能一起帮着种田。她也仗着有俩儿子得意洋洋,到哪儿都吹嘘。
之前县里“拍喜”时,真有人专门请她,来打自家媳妇,想在她手里沾点生儿子的“喜气”。而她下手也绝不含糊,专挑眼、鼻这些要害打,三两下就能将人抽得七窍流血。
打三娘那日,她是否在场,我没看清。
那时我也失了神智,辨不得人。
她在县衙被杖责二十,养好了伤后,才开始干活没几天,就突然失踪。最后见过她的,是其大儿子——正是鸣鼓报案之人。
一日之间,各种歪门邪道之说卷土重来,甚嚣尘上:有说妖怪在晚上来吃人的,有说蛇灵来报复的,有说山神降罪的……
矛头还是指向了县北那座山。
毕竟,人们曾在山上发现过血迹,在山上打死过花蟒,在山上筑过一座荒废的神庙……
林深不见人处,能隐藏许多东西。
我召集壮汉再次上山查看究竟,这回,只来了寥寥几人。
盛春时节的林子蓊蓊郁郁,树皮野芳散出清幽香气,纯然似无害。
我们一行人弯弯绕绕,沿湖走了一圈,又至山神庙前歇脚。
“天气可真是越来越热了……”
“是啊……”
我一面听着两个壮汉聊天,一面环顾四下。
百尺竿头在上,偶有鸟鸣自竹枝间漏下,乘着片窄叶,悠然落于脚边。
脚边新泥拱起,吐露出地下的湿润气息……
我突然跪在了地上,把脸贴近这些新泥。
“快看,这儿的土被人翻过!”
我叫来还在闲聊的两个壮汉。
“老爷可别大惊小怪,这是獐子用脚蹬的罢。”一人不以为然道。
我盯着这处泥土看了许久,而后直直抬头——正对面,是山神庙。
没来由地,呼吸变急促。
起身入庙中,只见那尊褪了彩的铜像前,还摆了对红烛。
火苗,在烛上稳稳燃着。香案上,还有新鲜灰迹。
身后两人慢慢跟来,开着玩笑:
“庙都破成这样了,没想到还有人来!”
“别是求了个晦气去!”
粗重的笑声回荡在孤小的山神庙。我望向神灵那辨不清的眉目,又望向庙顶破了的窟窿,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失踪的人,来过这儿吗?
我说不清这与她失踪有何干系,但凭臆想,无端觉得她来过。
得知我们无功而返后,县里百姓更是惶惶不安,家家关门闭户,纷纷挂起辟邪符。
我对三娘说:“从今夜起,无论如何我得把你绑住——下一个失踪的,不能是你。”
“好。”她点头,继续绣花。
转身时瞥见,她裙裾顺垂滑落,拖曳至地。
更深露浓,似乎每夜她回来,衣裳都沾湿不少。
如鱼入水。
脚步倏然顿住。
我缓缓又转过身去:“三娘……我怕绑住你,反另你难受。还是不绑了,我将你拦住就行。”
“好。”她仍无异议。
见她这般平静,我心中愈发不安。
往后几夜,三娘睡得很安分。
我也得以好好歇息,重聚白日里分散的心神。
县里失踪那村妇的白事,简简单单办完了。两个儿子为了争老娘那间破屋,竟在入土当日大打出手——可见生了儿子,未必就是什么喜事。
人没了,仍是找不出缘故。
我日日派人上山搜查,再查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最后,上山之人都不愿再费这力气了。
这夜我正为三水县的事辗转反侧,身边传来动静——
三娘又犯了夜游的老毛病。
只见她缓缓起身,套上鞋,垂眸注视脚下之路,步步向外走去。
我没有唤她——她唤不回。
悄悄跟在她身后,一同出了庭院。
今夜月淡云微,南风吹在脸上有些湿漉。三娘娇小的身影在前方走着,我尾随其后不远处。
我曾这样跟着她,那时她走至门前野田便停了。
而今夜,显然不止如此。
她走向了那座山。
鞋底踩在土石间,难免窸窣作响。草间春虫哑了嗓,无休地聒噪。偶有鹧鸪夜啼一二声,令我猛然惊起。
以手捂胸,屏息凝神,怕呼吸太重,心跳过于嘈杂。
三娘就在不远处的林中穿梭,素色裙摆于草木繁盛中若隐若现。
月色不入深林,难以行路。
脚下藤蔓将我一绊——
再抬头,眼前已无那素色背影。
我终于忍不住,大口喘息起来。
环顾四周,皆是一样的漆黑。只能凭感觉,摸索前进。
过了这片草木,就是山谷的竹林。
我跌跌撞撞走至山势平缓处,风过耳边,是竹叶的轻鸣。仰头见几粒明星,漏在竹技交错间。
猛回头,见对面萤萤一点亮。
眨几下眼,才看清是烛火。
竟到了山神庙前。
庙门依旧是破旧敞开,露出正对的一张香案,与案上香火,引我向前走。
红烛泪痕尚浅,乃为新燃。然而庙里不见一人。
“三娘?”
呼唤声被黑夜吞没。
片刻后,有了回应——
哗啦。
重物落水的声响。
我预感大事不妙,唯恐三娘出事,遂借着模糊星光跑去湖边。
湖水如明镜,映得周边颜色骤然开朗。
水面却不宁,近岸处荡了圈圈涟漪,似有向中央弥漫之势。
我从来不知,夜半的水气竟如此浓重,重得泛腥。
“三娘……”
怅然若失,仿佛那人已如石沉大海。顿感天旋地转,全身疲软无力,几欲跌倒。
“夫君。”
背后幽幽传来声音。
我回头,见一袭白衣,堪堪立于身后竹林边。
“你的马,跑了……”
她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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