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所在的位置正好是石窟正中央,偌大的空旷其实很难容下小股旋风,然而此番前来的旋风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集合,夹杂着天地磅礴的怒意,决绝且不留余地。
纵使此刻心如死灰,可求生的本能还是叫众人纷纷往周围的峡谷里挪。
只有术临汛不为所动,叶真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胸膛也很久没有起伏,只剩隔着衣袍的一丝温热尚未褪去。
卢湛风一手搀起唐宁姑,一手拽过望空,后者拖着午夜楼,就这么跌跌撞撞进了峡谷,洪忍则是抱住不肯走的郎老头,边还望了一眼叶真,最后咬咬牙进了峡谷。
谈克力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他知道叶真回不了头,外头的状况已然堪忧,思考片刻,他对着无人的另一处峡谷跑了几步,不多时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了。
没人留意到他的消失,其他人皆是聚到狭小的一处空间里拢着手朝场中望,边还撕扯着呼喊同伴快来躲藏。
然而术临汛一动不动。
他把叶真托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两道身影瞬间便被吞噬殆尽,漫天的黄沙将他们吃进嘴里,同时无数条雷鞭抽在术临汛身上,抽得道袍露出斑斑血迹,抽得雪白的皮肉喷洒血污。
可是,两人间已经没有旁的得以打扰。
在接受天罚的同时,术临汛独自品尝甜蜜与苦涩,他在脑海里回想遇见叶真的所有故事,虚妄的谣言便是被这些故事所打破。
孤苦从来深刻,深刻到叫他出落得顽强与坚硬,他觉得他本来的命运是要摧毁这个世界,即使如午夜楼一样入魔也绝不回头,他本来一直这样觉得。
事到如今,他再不这样认为了,他选择每日笑着过,他选择咬紧牙关和所爱之人并肩,他选择原谅这个世界,献出所有柔软。
因与果,在果结出的刹那,他觉得从未如此淋漓畅快。
再没有那样真实的感受,故而他不服所有虚妄的说法,在这一点上,从未有哪位师父教导过他,然而却是无师自通一点就透。
两行泪不是为抽在背后的痛,而是为顿悟的解脱,他悄悄亲了亲叶真的额头:“别害怕,等我,这次换我把你带回来。”他说。
没有迟疑,仿佛笃定。
因着他心里所有的疑惑皆被解开,被恐惧与不安隐藏的顽强与坚硬重新冒了头,术临汛从软弱的池海里洗干净身体,抵达岸边后,他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他的果只能由他自己来结!
随着狂风肆虐,叶真的身体逐渐冷透,“轰隆隆”的声音就连术临汛也能听见,还是如密林里那样,这副身躯没打招呼,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旋风聒噪得愈发厉害,本来已经看不清风中人的全貌,然而当雷意劈下,依稀得以模糊辨认,风中似乎有道长影子正抬头仰望夜空。
毫无预兆般,一股巨浪自旋风中心向四周倾轧,再睁眼时,黄沙被过滤干净,所有一切变得澄澈无比,风与雷再不能削弱那道身影,那是道无比挺拔的身影,带着决绝与顿悟。
黑发披散,水墨道袍的残片不知被卷到了哪里,身体虽破败得不成样子,然而那张脸却是极为平静的。
此刻连带着天地都变得无比澄澈,乌云再度散去,明月升得更高了,只有卷至荼蘼的旋风,以及包围长身的金雷。
“汛儿!”“临汛!”“术老大!”“师弟!”。。。。。。
在峡谷避风的几个人对着术临汛一声声唤着,郎老头因为太过担心以至不管不顾要冲出来,立刻又被身后人给拽了回去。
没有看见叶真,郎师父老泪纵横,他不懂望空所说的虚妄不虚妄,他只知道,风里的两个人是他和应堂泉最喜爱的弟子,如今自己的真儿没了,他得保下汛儿,他得保下应堂泉的心头肉。
然而到底是无能为力,当旋风缩至一人大小后,竟蓦地团成了一束金光,直闪的人睁不开眼。
从手指的缝隙望过去,那金光裹挟一切,陡然窜至空中,仿佛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夜色里,顷刻间再难寻觅。。。。。。
叶妈妈在病床边站了大半天,寒风从窗外吹进来,沿边已经积了不薄不厚一层雪,然而她此刻全然没有心思主动去关窗,也可以说,她没留意到窗户是开着的。
现在是年三十的夜晚,因此周围得以从长久的痛苦中短暂挣脱出来,获得片刻的欢愉。到处弥漫着欢声笑语,愈发称得这间单人病房又冷又静。
但唯独今晚,她不可以笑,她不可以在儿子的床前发出一丝笑声。
“啪嗒”,她看着儿子头上的传导仪亮了红灯,稍等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将传导仪取下来——林建业嘱咐过,亮了红灯才可以取下来,她不敢忘一直站在床边等着。
闭了闭眼睛,叶妈妈只觉得眼底酸涩,什么都流不出来,她将传导仪放在一边,然后握住儿子的手。
现在即使是注/射吗/啡也没用了,叶真半张着嘴躺在床上,神智模糊间,偶尔突然的两声“哼哼”,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晚会倒数的声音,已经这个时候了,两母子居然硬生生又挺过一年!
“小真,你能听见妈妈说话吗?”倒数结束,叶妈妈站起来抚摸儿子瘦弱的脸,这副身体很久没有进食,主要是胃部功能已经丧失,也可能是没有那个必要。
她唤了好一会,从轻颤的眼睫毛可以看出对方正在努力回应她。
然而下一秒,情况突然跌到最坏,叶真的喉咙里倏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呻/吟,那代表着,此刻他正经受巨大的痛苦,与此同时,癫痫不期而至,一把骨头没有缓冲,震得病床“哗啦啦”发出闷响。
没心思去数到底是今天的第几次,叶妈妈赶紧去按护士铃。
不到两分钟,值班医生冲了进来,后头跟着从厕所回来的许叔,把哭成泪人的叶妈妈拉得离床远了一些。
和身体反映出的截然相反,此刻叶真的意识无比清晰,他感觉身子和脑袋其实是分开的,身子重得要死,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已经花费他全部的力气,所以,当冰凉的仪器贴上他胸膛的时候,竟连知觉也难感受到了。
时间与空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所有人的身影被拉出长长一道黑影子,在他面前进行慢动作回放。
就是现在了吗?就是此刻了吗?
他心里既欣慰又遗憾。
然而时间推着他往前走,遗憾便可忽略不计了。
“叶真,”他听见有人轻轻唤道,“我的宝贝。”好似泉水叮咚作响,浸润他的心灵。
不对!那是。。。。。。术临汛的声音!
叶真猛地睁开双眼,一把骨头“嘎吱”作响,身边有人突然哭泣,接着是医生与护士冷冰冰的忙碌。
霎时间,屋里的灯全暗了,他好像被拽离了方才生死攸关的场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脸颊被一双手牢牢捧起,他从术临汛的眼中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是的,这是他从未透露于人的秘密,也是他从来不敢直面的黑洞,难以启齿的真相。
真相是如此的不堪,以至于他曾一度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对不起,让你。。。。。。让你失望了。”居然还有力气对着那手的主人说话,只是心里怯懦得很,不敢抬头对上那道目光。
双颊被温柔摩挲,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跟着是干涩的嘴唇贴上一双柔软,他觉得身子瞬间被烘得暖热,太美好,即使本能地想躲也下不了决心。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术临汛只在他唇上贴了片刻,随后将他揽在胸前,轻轻抚摸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只要你存在,我就不会失望,你就是我所有的希望。”
叶真呆了呆,随即他控制不住,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过去总要在所有人面前假装坚强,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也怕。
很怕很怕。
原来有人依靠,脆弱竟可以来得这样任性。
“我害怕!我太害怕了!”他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揪住术临汛的身体,心里不敢奢求的全都往外倒,“我不想死,不想!”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只用气声继续输出,“我不想离开你。。。。。。我爱你!”
然而时间也在推着术临汛往前走。
仿佛被这嚎啕大哭扰到不耐烦,待哭声渐落,有个声音倏地于虚空中适时响起:“决定好了没?你,选哪条路?”
那不是能够具体表述出来的声音,既像个老者又像个青年,既像个男人又像个女人,然而声音异常清晰,激荡在整个空间。
“别怕,我把勇气都给你,后面的路你要坚持下去,”术临汛轻轻拍了拍叶真的脊背,小声嘱咐,“我会在家,一直等你回来。”跟着,他不理会叶真的质疑,从床边再度步入黑暗,声如洪钟地应道,“我选好了。。。。。。”
画面猛地拉回,先前忙忙碌碌的场景全都回来了,叶真看见床边又多了一位医生,正满脸遗憾地对着林建业说着什么。
林建业来了,赶来看他最后一面。
有些飘飘然。
妈妈,许叔和林建业纷纷围到他的床边,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觉意识被人剥离躯体,游荡在身体周围,所以什么痛都感受不到了,也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害怕。
阖上眼的那一刻,他体会到无与伦比的从容,他要回家,温暖的家,没有病痛的家。
料理完叶真的葬礼,林建业将叶妈妈还有许叔送回了家。
叶家不剩多少亲戚,所以葬礼操办得也简单,透过后视镜,林建业瞧见叶妈妈连日的憔悴好了一些,这得益于许叔的悉心照料,从此以后,两个人将过上全新的日子,是叶真所盼望的日子。
有电话响,是技术员小李打来的,林建业点开车载通话,刚“喂”了一声,那边立刻说道:“老板,你快来公司!有,有重大发现!”
小李口中的“公司”是林氏位于城郊的一处仓库,那里被单独拨出来存放服务器,同时作为游戏公司“大本营”,两名技术员天天就在那里上班。
赶到的时候,小李和小梁仍在忙碌,本打算在葬礼结束后将游戏停服,可看见两名忙碌的技术员,林建业到底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开始盘算后期把他们安排去哪个职位。
“老板,快看!”小李让开座位,推过面前的显示器。
只见满屏的代码正一行一行地跳出来,速度不算快,但一直不停。
林建业没有细看,因为葬礼他已经很久没和两名员工沟通了,他没想到这两个人仍在恪尽职守地监管数据,不过叶真的角色已经没了,这又看的是哪门子数据。
小李敲了敲屏幕,提醒他仔细看一看,他只好把眼睛凑上去,一行行地跟着挪动。
当代码中夹杂的四个汉字蹦到他面前时,林建业惊呆了,他瞬间坐直身子,眼睛几乎贴在屏幕上,紧接着,竟开始跳出无数行重复的代码,中间四个汉字一遍遍出现。
“我是叶真!”
“我是叶真!”
“我是叶真!”
“。。。。。。”
“!!!”整整看了十几分钟,林建业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叉着腰来回踱步,仓库里温度低,但他走得一头汗。
“这串代码是我和小梁偶然在修补的漏洞里发现的,”小李重新坐回位置,手上“啪嗒啪嗒”开始操作,“怎么来的目前不清楚,只知道系统正在围绕这串代码进行逻辑修补,”顿了顿,作最后总结,“我们认为,是系统自己增加了一名角色!”
两个人纷纷看向林建业,等待他的指示。
他好容易压下心里的震惊,舔舔嘴唇追问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小梁举手回他:“我们可以帮助创建新人物,辅助系统修复进程。”
“好!”林建业把手撑在桌沿,盯着屏幕开始下命令,“现在就开始!我和你们一起!”
说完,他掏出手机准备出去打电话,走到门边又掉头回来:“等事情结束,你们俩去财务那儿领奖金,按照去年绩效总和,涨两倍!”
“谢谢林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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