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简玉枝。”
他抿了抿唇,目光沉到深处去,“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话到这里,突然中断,他像是在回忆里整理措辞,许久后才重新开口。
“她很聪明,也很善良……和她在一起,总是让人觉得……安心。”
“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里微微一动。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让我倍感熟悉的弧度:“嗯。”
“你和她......是如何认识的?”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仁济育婴堂。”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给育婴堂的孩子们拍照。很巧,那天她的学校也组织她们去做志愿者,给孩子们上些英文课。”
他的语气渐渐放缓,像是在黑白电影的光影间,轻轻翻找着独属于她的片段。
“我的世界最初就是从那个院子开始的。”
“我从小在育婴堂长大......我在的这个时代,很多事情都不由己。”他的声音低了些,“我不怨任何人,但......其实我想成为摄影师的一个原因,也是想要给这里的孩子留下一点成长的印记。”
他的眼神更为柔和了一些。
“这里的孩子很多,来来去去的也很多。我懂他们被忽视的感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极轻,却带着笃定的温度,“我想告诉他们,有人惦记着他们。”
“从我刚学摄影开始,我就定期去给孩子们拍照。每个孩子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张照片。我一来,他们就会兴奋地围着我。”
他浅笑了一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怀念,仿佛时间倒退,他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孩子们嬉闹着围在他身边,笑着对着镜头比划各种表情。
“那她呢?”我轻声问道。
刘海似乎遮住了他的眼,林家森的表情,我怎么都看不透。
“她……她是例外。”
“例外?”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好奇我的相机。”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无奈的笑意,“她总是忙着教孩子,跟他们说话,蹲下来耐心地给他们读绘本。”
“每次看到我,她只是朝我点头问好……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觉得很开心。”
“你知道......她是大学生。”带着些不起眼的感慨,他像是真的又看到了当时那个站在远处,带着书卷气息的少女。
“那时候的我刚当上摄影学徒,她的世界对我来说陌生又遥远……我想她一定读过许多书,看过我没看过的东西。所以,那时我只敢远远地看着。”
“有一天,我给他们拍了一张师生纪念照。” 林家森的声音穿过岁月的薄雾,回到那个阳光洒落在仁济育婴堂院子里的午后。“躲在相机后面,我才第一次敢直视她。”
正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站起,目光落在墙上那些零散的老照片上。他的眼光从相框的边缘轻轻拂过,最终停在一张略显陈旧的合影上。他将它动作轻柔地取了下来。
“这个,你能看得见吗?”他低声问道,带着一点迟疑,又带着某种期待。
照片的色调已经泛黄,边缘的纸张有些微微卷起,但影像依然清晰。我眯着眼凝神望去——
照片里是一群站得笔直的孩子和几位学生。他们脸上都带着不同的神情,而在照片最左侧,一个身影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他轻轻地指着那一角:“她在第一排最左边。”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指尖重新落回那个身影上——素净的曳地旗袍,长发盘起,眉眼清冷却透着一股英气。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端正地直视镜头,而是不经意地露出一隅侧影,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摄影机之外还有什么更值得留意的风景。
“她……很漂亮。”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些客套。
林家森低头看着照片,好像在自言自语:“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但最让我记住的,从来不是这个。”
他抬起头,像是要找寻一个更为恰当的描述,最后终于缓缓说道:“她身上有种……很纯粹的东西。”
“纯粹?”
“嗯。”他点点头,“在她心里,好像有一颗北极星告诉她要去的方向,她总是那么坚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好像都比原本亮了一些。”
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深情,让我突然有些恍惚。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弯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我从没想过,我们会成为朋友。”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后来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他偏过头,像是在斟酌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
“后来,我还是每个月都会回去。有时是给孩子们拍照,有时是教孩子画画,有时候只是坐一会儿。每次我都会留意,来教书的学生里,有没有她的身影。”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低低道:“为此……我可能回去的次数变得多了点。”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呢?”
“她后来也常常来,我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她。但我们依然没有真正说过话,只是每次见面,点头问好而已。可就算只是这样,我也很满足了。”
家森的声音在时间的缝隙里缓缓落下,像是将一卷旧胶片慢慢展开。
“这样过了一年多……那时候,私人摄影刚刚兴起,我和报社的一个朋友一起贷了款,打算合伙开一家专门给普通人拍照的影楼。”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手心上,像是在回忆那段忙碌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子:“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筹备器材和道具,每天不是去市场,就是在黑房里研究冲洗技术。那时的我……以为未来的路会好起来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被记忆牵引着,目光稍稍放空了一瞬。
接着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轻轻侧过头,看向我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点停顿后的歉意:“……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他似乎有点不安地补充了一句:“我一直在说我的事,如果你觉得无聊……”
“不会。”我打断了他,摇摇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我想听下去。”
家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我的真心。然后,他轻轻颔首,继续说道:“那天,我去吴爷叔的店采购底片。”
说到这里,他眼里开始浮现出一点温暖的光影,“其实,我学摄影,还是吴爷叔领的路。最开始,他来育婴堂教画画,偶然发现我喜欢素描,便带着我学了几年。后来,他觉得我的构图感不错,就开始教我摄影。我还记得第一次摸到相机的感觉……有点神圣。”
他边说着边摊开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台老旧相机沉甸甸的重量。
我静静地听着,忽然有什么预感:“那……那天,你去买底片,遇见了她?”
“嗯。”他笑着说道,“那天她也在。她过生日时,她父亲送了一台徕卡相机。那时候,这种相机才刚刚问世……对我来说,也是只在杂志上见过的玩意儿。她那天去,是想找吴爷叔问如何使用。”
他停下来深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她见到我,也愣了一下,但还是像往常一样朝我点了点头。”
“爷叔叫我和他一起看——那台相机真的很精妙。我还记得,当时的我站在柜台前,看着那台机器,连碰都不敢随便碰。”
“但那天,她白跑了一趟。因为连爷叔也没弄明白。”
家森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头,像是还能听见吴爷叔当时抱歉的语气:“他说,这台相机太时髦了,回头研究清楚了再教她。”
我闭上眼,想象着那个画面。
“然后呢?”
“然后我采购完底片后就出了店门。”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好像回忆里有什么珍贵的画面,只有他自己能看到。“她就立在店门口,背半倚在玻璃窗上......看到我,忽然迎了上来。”
“她问我——能不能教她拍照。”
我微微睁大眼睛:“她主动问你?”
家森点了点头,低低笑了一下:“她问得很认真。我没法说不。”
“那天下午,我带她回到了工作室……就是现在这个地方。”他说着,环顾四周。旧时光仍投映在这间屋子里。
“我教她如何调试传统相机,她认真地听着,偶尔点头。”
他眼底的笑意悄悄柔了几分。
“为了示范,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我说,不如你也试试。”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他身边那把椅子上,仿佛那一刻又重生了——那一刻,他坐在那里,看着镜头背后的她。
“照片洗出来后,她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她说我怎么拍得那么规矩,好像下一秒就要起立敬礼。”
他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眼神却极为温柔。
“她还说,她的那张照片……送给我好了。算是纪念。而我要起立敬礼的那张——就当是我送她的回礼。”
“我记得,我当时很紧张。”
我抿了抿唇,心里微微一动。要起立敬礼的那张......初见林家森,他身上确实有种矜持的紧张感。简玉枝拍的第一张照片,难道就是眼前的黑白光影?
“交换了照片之后呢?”
他沉默了一下,娓娓道来:“后来,不知不觉中我们变得熟稔起来。她会来找我,问我摄影的事情。她会从图书馆借来摄影相关的书籍带给我看,那些书很多都是英文的,我一个字一个字查字典,而她已经能流利阅读。”
他轻轻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怀念:“她给我讲雨果的故事,讲《简·爱》,讲《飘》,讲安徒生的童话……她还会给我读惠特曼的诗。”
“和她在一起,我有种莫名的安心。但……我一直刻意保持距离。” 他低下头,声音变得更不确定、更慎重:“我知道,她身份不同。能和她做如此朋友……不在奢求别的。”
“是真的吗?” 我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怔了一下,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她愿意和我单独去喝咖啡,甚至邀请我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出格的举动了。但她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是那样的清澈。那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喜欢她。
我抬头看着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而他,只是轻轻垂眸,看着手中的船票,像是看着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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