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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阳光下窗户的投影中,男孩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已经长到了十岁的年纪,知道哭喊是没有用的,唯有等。

唯有煎熬。

他睡的不安稳,睡梦里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紧捏着一册书卷。

不知何时,外面又传来说话的声音,又是一会儿,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小钟易川缓缓睁开眼睛。

蝶翼般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纤长的阴影。

他刚睁开的眼被阳光刺痛,又闭上。

“咦?”

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他用手挡住阳光,抬头,看见那个雕着富贵花开的黄梨木窗户上有半个小女孩的脑袋。

“你为什么被锁在小屋里?”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可爱。

小钟易川从地上坐起来,手指因为在睡梦里也保持着捏握的动作,而有些僵硬。

“喂,”小女孩见他不说话 ,提高了声音“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男孩眯着眼睛看着她。

“你要吃好吃的吗?”女孩小小的手从窗户外伸进来“给。”

白的像藕节一样的手指上有一颗小痣。

男孩的肚子咕噜噜一阵蠕动。

他从地上站起来,踮脚去够。

但他不够高。

“丢下来。”他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喝水进食,嗓音暗哑。

她松手,油纸包砸在地上。

小钟易川打开,往嘴里塞了一整块。

他尝不出是什么药膏,只觉得甜腻,甜的发腻,粘在他嘴里。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女孩问。

小钟易川低头吃着糕点,完全不理会她。

“你是犯错了吗?”小姑娘的眼睛又清又亮。

“但我娘亲说这样关人是不对的,我爹爹也从不责罚下人。”

钟易川终于抬头看她一眼。

心里在想:我没有爹,娘亲也从不会和我多说话。

小周向烛眼睛一亮:“你还要吗?”

钟易川摇头,他说:“我也会有这样的爹娘。”

周向烛觉得他这样说的很奇怪,歪着脑袋:“你现在没有吗?”

钟易川定定说:“我以后会有。”

周向烛捂着嘴,痴痴地笑:“你现在的爹娘不就是以后的爹娘嘛。”

小钟易川捏紧了油纸,里面的糕点也被他捏的稀碎。

他站在窗户栅栏般的投影下,就像一片死水里杵立着的一棵枯树。

没有枝桠,只是一截嶙峋的黑色树干。

有风吹过,水光潋滟,死气沉沉。

被关在小屋子里见不得人的时光一直延续到钟易川十四岁。

他是所有人口里的讳莫如深,是广家姑娘被糟践过的污点,是个不能提起的野种。

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别人同情怜悯的可怜虫。

十四岁后他能走出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忽然不再可怜。

哪怕他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也不曾改变任何。

十四岁他不再被囚禁,只是因为他足够高壮,掀翻了捆他的奴才,把其中一个活活打死。

如此打了几个人,他也被打了好几次,但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无论如何。

他不听话了。

自此,他发觉了暴力的好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在各个方面都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天赋。

但他依旧是个被指指点点的可怜虫。

直到某一天,一个姓钟的老爷娶了他娘作续弦。

他跟着这个半道爹到了小女孩口中说的京都,果然是另一番境地,纸上写也写不出来的纸醉金迷醉人眼。

钟易川在那个时候有了名字。

他似乎有了容身之地,但很快发现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钟万漉年至四十没有一子半女,娶广欣作续弦一则是她的美貌与家财,二则是他。

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中童生,这个天生不举又要脸面的钟老爷,一眼就看中了柳氏娘俩。

路过的钟老爷胡乱编了个穷书生富小姐痴情定终身的故事,柳老姑娘摇身一变,由□□转为烈女,讳莫如深的‘野种’转为钟氏唯一血脉。

一场脍炙人口的风花雪月就此迎来它的大团圆结局,殊不知这背后的糟污烂泥与一地鸡毛。

“我就看看。”

苏蓉手上生风,动作之迅猛,小酒过来抢的时候,只拿到了个壳子。

苏蓉一眼就把上面的几个字看完了。

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抬头看郭典已经出去了。

忍着笑念出来:

“今宵风暖月含羞,晚露凝香绕指柔。相望星河情脉脉,见卿一笑醉心头。”

念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

“本姑娘还是头一次收到这样的酸诗。”她捏着纸笑的像个被鼓风机吹起来的辣条娃娃。

笑够了,举起来再欣赏一遍,这一眼,才发觉是首藏头诗。

这倒有些意外,苏蓉看着这一手好字,不得不称赞:“别说,写的还不错。”

小酒黑了脸,低声轻蔑道:“轻浮浪子。”

苏蓉含笑看她一眼,整个人都活泛过来。

她双颊染了红,胭脂般醉人,似嗔似笑。

将纸仔细折好了塞进袖口里。

“姑娘,”小酒把两字喊出波浪线,急地直跺脚“这样的人,你还要给他脸面干什么!”

苏蓉甚是不屑,哼笑一声:“就是这样的人玩儿来才有意思。”

小酒好言难劝,既沮丧又生几分怨气。

嘀咕:“谁知道日后是谁玩谁。”

苏蓉修长的脖子一扬,眉间都是得意之色。

“你可知钟易川的家住在何处?”

小酒气鼓鼓地不说话。

拿到信的苏蓉就像战胜归来的将军,此刻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不说算了,我改日问别人。”

月朗星稀。

背对着窗户,苏蓉点了一树灯台,翻着手里的话本子。

不巧拿的是本志怪类的,这儿话本儿里的佳人是位夜叉,画了人皮去诓骗男子,新婚之夜将人吃了。

她揪着手指头,看得惴惴不安又聚精会神。

正看着书里写那夜叉吃人的具体步骤,身后的窗户突响了一下。

接着是吱呀——令人牙酸的动静。

苏蓉憋着一口气,像个没油的木头人,僵直地扭过头。

月华之下,素白的长衫被夜风卷起,人与朦胧的月色融在一起,朗月般清俊地眉眼看来,苏蓉心头的几分惊惧随着夜风消弭不见。

微微睁大着眼睛,心噗通噗通直跳。

要是诓骗她的夜叉长成这样,那她也不亏。

“蓉蓉?”

苏蓉惊醒过来,甩甩脑袋。

不行不行,小命要紧。

“你、你找我做什么?”美颜的杀伤力太大,她莫名紧张。

钟易川还没张嘴,外间塌上的守夜丫鬟先听得动静。

“姑娘怎么了?”听声音是已经自床上坐起来。

苏蓉没说话,二人就见她点了灯,穿上鞋子要进来。

苏蓉忙说:“不用进来,我嗓子有些不舒服,你去打一壶热水来。”

“欸。”丫鬟举着灯,推开外间的门出去打水。

见那点烛光渐渐远去。

苏蓉松了口气,心想下次要把留值的丫头换成能睡的。

转过头,看见钟易川,虽然被美色消减了一部分怒气,但还是有点不高兴。

“有话快说。”

“今日之事……是我的过错。”他的声音低沉,脆弱,迟疑。

恰逢一片云彩飘来,站在烛光之外的钟易川的面色变得晦暗,手心里缠绕的白色绷带也就扎眼起来。

他说话时紧紧捏着手心,那块绷带里有暗色渗出。

苏蓉很快意识到暗色是血。

眉毛不觉收紧,心里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这是什么?给她拨弄树枝时划伤的?”

“不是,”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蹲在她面前“是叫你心疼我的。”

苏蓉一怔,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由仰视变成俯视。

他忽然变得易碎,强撑着微笑,又笑不出来,最后撇过脑袋,将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

自暴自弃般的自我厌恶。

“我小时候常常被关在屋子里……”

他说的很慢,给苏蓉一种他在拿刀子划伤口的错觉。

愣怔地坐在凳子上,听他把血淋淋的伤口刨出来。

“好在他没有辜负我娘,”他苦笑着,睫毛微微颤抖“也没辜负他们年少的情谊。”

钟易川最后说,一双惨白的大手覆盖上她放在膝头的手。

她浑身一颤。

钟易川凄苦的面容无端让她联想到披着人皮的夜叉。

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被她踢翻,发出巨大的响声。

“姑娘!”

丫鬟跑到屏风后面,看见她家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嘴唇微微发白。

“姑娘怎么了?”守夜的丫鬟走到苏蓉面前,那是钟易川方才蹲着的位置。

面前换了张熟悉的面孔,苏蓉看着她仍旧说不出话来。

仿佛所有人都变成要吃她的夜叉。

她头摇的像拨浪鼓:“没事。”

这分明是有事,丫鬟自然不信:“莫不是有蛇进来?”

说着要打着烛台四处找。

苏蓉一下子跳起来,拦在她面前:“没有蛇!”

“诶呀!”喜儿惊呼。

苏蓉的心头猛地一抽,眼睛下意识往钟易川藏身处看去。

他就站在床榻后的黑影里,喜儿若在上前一步必定会发现他。

届时……

“灯油撒出来了,”原来是她猛地刹住脚步,手里的灯油泼了出去。

“姑娘你没事吧?”喜儿看一眼手里的灯,说着往苏蓉跟前走去。

“没事没事。”苏蓉忙不迭往她身前走,借着摇曳的灯光叫她看清自己身上没沾半点油渍。

喜儿松了口气,眼睛一瞥:“噫?那是什么?”

苏蓉看她望向的正是钟易川的方向。

因站了个人,那多了个黑影。

喜儿端着灯,往那儿走去。

苏蓉焦急,可三四步的距离,在她手足无措时喜儿已经一把掀开纱帘。

一口气登时卡在嗓子眼。

那里空空如也。

喜儿转身,稚嫩的脸上显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水般的疑惑。

她虽然比苏蓉只大了两岁,却是沈月兰从拔尖的丫头里掐尖精挑细选出来的。

见她似乎还要再找,怕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苏蓉的脑子快速运转,指着桌子说:“是我被这书吓到了。”

丫鬟转头,看见书上的插图,一个鬼怪举着一张人皮。

“不若喜儿今日陪姑娘睡?我将被褥搬到床下来铺着睡。”喜儿轻笑,走上前将书合上。

钟易川还在这房中。

“没什么要紧的,”苏蓉笑着对她说“地上凉又硬,你在外间睡吧,我有事会叫你。”

喜儿端她神色无异,犹豫道:“真的?”

“真的真的,”苏蓉推着她出去“你快去睡吧,我也睡了。”

喜儿已经被她推到屏风外面:“那我出去了,姑娘有事喊我。”

苏蓉点头,乖巧的模样像是最好的瓷器师父捏的瓷娃娃,喜儿愈发怜爱。

“真不要我陪你睡?”

身后烛火摇动,喜儿回头。

苏蓉站在灯树旁,鼓着腮帮子,将火光一个个吹灭。

“姑娘。”喜儿抬脚折返回来。

苏蓉又吹灭一盏灯,弯身去吹灭下面的。

按理说苏蓉此刻应该是惧黑的,喜儿有些疑惑,但看苏蓉打了个哈欠。

喜儿欲言又止,但看苏蓉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盏灯在她脸边暖着光,好似菩萨坐下的童子。

一颗心就化做了软汪汪的水。

“我来侍候姑娘安寝吧。”

苏蓉呼一声吹灭了最后一盏灯,室内陷入昏暗。

只喜儿手上的灯还有些火光。

苏蓉甩了鞋,麻溜地上了床:“不了,不了,你去睡吧。”

喜儿浅笑,过去将油灯放在一旁:“姑娘还是将外衣脱了的好,不然夜里定要翻被子。”

衣料窸窸窣窣,苏蓉想到屋子里还有个人,脸不由烧的通红。

直至将床下的鞋子摆整齐了,喜儿拿着灯出去。

苏蓉等外面熄了灯,又听外面没有动静了,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松口气。

捏着被子在漆黑的屋子里一阵搜寻,也不知钟易川躲在哪儿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衣服。

“钟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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