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灯亮着,只一雕花镂空的木门之隔,喜儿必定能看见被灯光照出的影子。
苏蓉光着脚,既不敢发出声音,又不能点灯。
喊名字时的气音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窗外的月光从明纸里透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不清的黑影。
那书里所描写的夜叉再次浮现在脑海,房屋内的一团团熟悉的黑影似乎要伸出黑爪来。
背后忽有一声轻微的响动。
苏蓉如受惊的猫儿,一下转过头。
窗户被推开,钟易川站在窗前,用手掌着窗,正去推另一扇。
冷白的月光流淌在他清俊的侧颜上,鸦青色的长发在夜风里掠起,又在月光下闪烁着银丝一样的光。
猝然回头的第一眼,他脸上凉如夜色,没有任何表情。
像是千年霜雪凝练成的琉璃屏障。
但他很快意识到苏蓉已经看见了自己。
眉目在回头的前一瞬变得柔和,冷冽的月光便微妙变化,成了一缕轻纱,虚虚地笼罩着他。
钟易川没有说话,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
苏蓉在一眼的惊艳后,很快回到险些被察觉的恼怒中。
蹙着眉毛看他。
钟易川似乎毫无察觉,伸出那只手。
指节恰到好处的折着,弧度像山水画里伶仃的梅。
摊开的掌心,在月光下泛着光。
苏蓉被敞开的窗户,还有这只手迷住。
犹疑一瞬。
下一瞬,她垂在身侧的手就被抓住。
然后。
秋日里微凉,似乎还含了些不能察觉的水汽,扑面而来。
她的发丝尽数吹到脑后去。
高悬的玉盘在身体腾空的时候,想被施展了古老的法术,一下子在眼前放大。
身体轻的不可思议。
广袤的大地在脚下变成一条虚化了的地平线,所有的东西全被消失。
她吊着一颗心,抬起头,看见钟易川流畅的下颌线,蝶翼下的眸子染了星光,摄住她的魂魄。
一息眨眼而过。
苏蓉的腰被钟易川搂着,站在月光下的屋脊上。
风将两人的裙角纠缠在一起。
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好像心此刻才归位。
“美吗?”钟易川凝视着远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苏蓉捂着心口,心噗通噗通地要从嗓子眼里出来。
“嗯。”她含混地应了一声。
低着头看着就自己捂着心口的手,有些搞不明白自己现在是怎么回事。
是生病了吗?
钟易川低头看了她一眼,少女有些呆呆的,像是受了惊吓的什么小动物,毛茸茸很柔软,灵魂出窍般的呆在原地。
眼睛上的睫毛卷而上扬,根根分明。
他嘴角往上勾了下,眼里闪过黑沉的笑。
“我很喜欢夜晚。”钟易川说着话,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苏蓉随着他看向远方。
夜幕下漆黑的空间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将人箍在里面,浓墨的黑侵蚀视线,好像随时可以扑过来,将人撕吞入腹。
她心慌的有些喘不动气,心跳得更快。
“黑不溜秋,夜晚有什么可喜欢的。”
苏蓉嘀咕一句,将视线收回,落在近处点了烛火的院子里。
呼吸渐渐平稳。
看着脚下与平常开来完全不同的公主府、
错综复杂的院落层层叠叠,方方正正的格子是她每天生活的轨迹。
远处的黑暗似乎又要把她吞没。
苏蓉打了个冷噤,抱着胳膊搓揉:“我们回去吧。”
钟易川低头,看见白生生的两只脚。
脚趾头紧紧抓着地面,像汤圆捏成的。
“看什么看!”苏蓉缩着脚,企图把脚缩进裙摆里,但一阵风吹来,又露出来。
“不许看!”她吼的色厉内荏。
她兴许是真生气了,但她太小了,连自己的肩膀高都没有。
脸长的也小,圆鼓鼓的嘴撅起来的时候像只被养的很好的小东西。
不觉得她生气吓人,反而更有趣了。
钟易川弯起眉梢,眼睛盈盈一刀弯月,喉结里滚动着低沉好听的回响:“好,不看。”
苏蓉的脸又红了,三魂七魄不知又飞到什么地方去,傻到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两人距离很近,钟易川能看见她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
他清了一下嗓子。
苏蓉一下子回过神,脸也更红了。
她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脸:“我心跳的好快,还是赶紧回去吧。”
她将自己的脸挤的变形,声音从撅着的嘴里出来,有些闷闷憨憨的。
钟易川的眼角又弯起来。
他从窗户上跳下来,将苏蓉放在房间里。
“还生我的气吗?”他蹲在窗户上,氤氲在黑暗里的身影如同黑夜里的鬼魅。
苏蓉瘪瘪嘴:“我才懒得生你的气。”
“姑娘?”外间传来喜儿的声音。
接着是打火石擦动的声音。
“你快走!”
说着往床上蹿,蹿了两步又跑回来:“明、明天见。”
快速将窗户拍上。
待喜儿进来,便看见苏蓉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的,被子在微微颤抖。
莫不是被魇住了?
喜儿伸手要去拉被子。
被子拉开一角,苏蓉露出半张脸,缓缓睁开眼:“喜儿姐姐怎么进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喜儿觉着她的脸红的有些不正常。
“姑娘……”
她还没说完,苏蓉又把被子捂上,在被窝里瓮里翁气地说:“你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喜儿分明听见了说话声,却也不好多问,皱着眉毛出去了。
还是将此事告诉长公主殿下吧。
隔天早上。
午膳席上,丫鬟婆子撤了用完剩下的残羹剩饭,又端来漱口之物,苏蓉洗漱干净了便要走人,沈月兰却喊住了她。
“跑那么快去做什么?”沈月兰如此说。
苏蓉便乖觉的退回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哪有,我瞧着娘亲院儿里的菊花开的好看,要去赏一赏。”
“你们先回去吧。”这是对邹嫂子说的。
邹映莲应一声,同乳母婆子们带着一双儿女请礼先走了。
“你若喜欢,叫人搬到你那边去。”这是对苏蓉说的。
苏蓉笑嘻嘻的凑上来,在她娘肩膀上又是揉又是搓的:“还是放娘亲这儿吧,高洁的花儿自然要配我高洁的娘亲。”
沈月兰这才露出一丝笑,拧一把她的鼻头:“泼猴儿。”
苏蓉嬉笑着躲开了,伸手自丫鬟刚端来的碟子里拿了颗甜果子,丢进嘴里嚼一面说:“娘亲留我是要嘱咐什么吗?”
沈月兰把她的手拿来擦擦,说:“听闻你昨夜里做噩梦说胡话了?”
这是苏蓉今早在喜儿面前扯的谎。
提到这个苏蓉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
偷偷瞧一眼,好在她娘低着头给她擦手,不然定被看出什么破绽来。
她很快调整好,装模做样地编了个梦,说完拍拍胸脯:“我还当要被那只夜叉追上,又给我吓醒了!”
沈月兰低眉浅笑,似乎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蓉儿,我听四丫头说,你在跟她一道做生意。”反问到这个。
苏蓉的笑再次卡住,这次被她娘抓个正着。
沈月兰含笑瞧过来:“嗯?”
“娘亲果然是蕙质兰心,聪慧过人,冰雪聪明……”苏蓉迅速而熟练的拍起马屁,同时像麦芽糖一样黏上去。
“行了行了,娘不是在怪你。”沈月兰被她推的往旁边斜倒,面上掩不住的笑。
“四丫头,”沈月兰眯起眼睛,锐利如捕猎的隼“是个厉害的。”
“你好好跟她学。”沈月兰意味深长道。
苏蓉满心欢喜,终于不用藏着掖着了,一口一个好娘亲。
沈月兰慈爱的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听说你前日要了几个丫鬟去香铺里?”
“是啊,”提起香铺的事苏蓉便满肚子牢骚,拖长了声音沮丧说“他们什么事都做不好,要买的花没买到,我叫买几个机灵点的奴才来,买来的都是皮包骨头的丫头片子。”
“什么都做不好,还得我亲力亲为。”
沈月兰笑着说:“所以你就把那些丫头片子放府里养着了?”
“诶呀,”苏蓉赖在沈月兰的身上,狗皮膏药似的揉来揉去“娘亲心那么软,定然舍不得把她们丢出去饿死了,放府里养着,日后也可以用嘛。”
苏蓉已经长的和沈月兰一样高了,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但沈月兰总觉得她还小,三岁了还小,十岁了还小,十六岁了还是很小。
沈月兰睨着眼看她:“公主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养的,你查过她们的身世吗?知道都是为什么卖身为奴的没有?”
她的话里带着规训,苏蓉抬起头,看见沈月兰脸上没有笑容。
“没有,”苏蓉也不敢耍赖皮了,歪着脑袋为自己辩解“不过都是些小孩,应当也……”
沈月兰的脸色沉下去,苏蓉后面的话也没接着说下去。
她有些搞不明白沈月兰怎么突然严厉。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沈月兰神色凝重,用近乎警告的语气要求她“若是将她们养在府里,就算是每个人都对你感恩戴德,没有人对你心怀歹意,若有人心智不坚,被外人哄骗了来害你,你都受不起。”
“哪有那样骇人。”苏蓉嘟囔,又扑到沈月兰怀里撒娇“再说了,不是还有娘亲嘛。”
沈月兰的语气却更加严厉:“坐好了,好好说话。”
往日苏蓉犯了大错沈月兰才会这样跟她说话。
今天就想平白找她不痛快似的。
不过就是几个丫鬟而已。
她坐回自己的凳子上,老大不乐意的皱着眉毛,拧着手不看沈月兰。
见她这样,沈月兰放软了语气:“娘亲不能护你一辈子。”
苏蓉撅着嘴:“哪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恶人,是娘亲多虑了。”
沈月兰听后冷笑一声:“有我在,你身边自然没有恶人。”
转而看向苏蓉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就泛起一股酸软的疼惜:“哪一天我走了,你若还像今日这样莽撞,怕是要吃不少亏。”
她几句话里提了几次‘走’,苏蓉奇怪道:“娘亲要出远门吗?”
沈月兰眸光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当目光停留在苏蓉的脸上,那些迷茫就化作低矮的云朵:“娘亲哪儿也不想去。”
苏蓉心里便雀跃起来,可是看见沈月兰脸上淡淡的哀愁。
“娘亲去那儿蓉蓉都陪着娘亲。”她又揉在娘的怀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沈月兰抚着胸口上,苏蓉的脑袋:“娘亲有件事一直没做,过些日子要去办。”
她看着晃动的光斑,思想落在遥远的记忆片段里。
沈月兰小时候也这样趴在她的娘亲怀里。
“什么事啊?”她听见自己的女儿说。
“不告诉你,”沈月兰低下头,看着模样与自己有些像的孩子“你方才说,你们要制香,却连花也买不到?”
“是啊,”苏蓉的注意力果然被沈月兰一句话牵走了。
懊丧道:“制香精可费花了,京都城里的花都是用来观赏的,压根不够,周边村子里就算种花,高价买来了,也是各色各样的,也不能凑一块提炼吧。”
虽是抱怨,但确实精神不少,话里有些词沈月兰都听不懂。
心中不由骄傲。
“京都附近没有,就去更远的地方。”沈月兰说。
苏蓉眼睛一亮:“什么地方。”
“滇池郡。”
苏蓉仰倒,拖长声调:“那太远了吧。”
滇池郡苏蓉也有所耳闻,相传那边四季如春,常年有各色鲜花盛开,那边的人还会以花为食。
但滇池郡在京都的南方四千多里的地方,快马每日跑四十里路,来回都要四百多天。
更不说要马车运货了,花运到都成干了。
沈月兰捏着她的脸蛋:“傻姑娘,难道不能在那边着人去做,将做好了的送回京都吗?”
“在那边做……”
苏蓉的缓缓抬起头,眼睛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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