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
雪坡上远远地出现了个人影，安之站起身，就看见校长戴着顶兔毛瓜皮帽，裹着件军大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
“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有人来学校！”
大雪封山，什么人这么想不开？
“我刚接到电话，明珠公司给我们学校捐赠了一批物资，说是公司副总亲自带人送过来的，已经到镇上了！”
校长鼻头发红，精神却很好。
安之朝老黄眨眨眼，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句话。
——肉有了！
果然，就听校长开始安排她的活儿。
扫雪排第一，第二就是去张屠夫那儿买肉和猪肝，第三么——
校长大手一挥，“给自己换身儿衣服，跟我去门口接客人！”
安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校长被看得心虚，“……怎，怎么？”
“钱。”安之伸手。
校长伸手在军大衣胸前摸半天，掏出一把钱，数了数，全放进她手心，“就这么多了，都给你！”
安之数了数，一百零二块五毛，大手笔啊，都快赶上她半个月工资了。
她揣好钱，等校长转身朝前走，反手一撑，又从窗户翻回宿舍。
较好地避免了被校长唠叨一耳朵的命运。
校长讲了半天，发现身边没人回应，转头一看，只有黄狗一条，在雪地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然让人有种它在尴尬的错觉。
“又跑哪儿去了，算了，不管她，金山，来——”
校长朝它招招手。
老黄：……
要不是穿过来那会儿安之身边只有这条老狗能动，它也不至于穿到一条狗身上，承受它原本不该承受的一切！
咽下满腹辛酸，老黄颠儿颠儿朝校长跑去。
安之带着一群小屁孩儿从山下一路扫上来，花了大半个早上。一眼看去，个个脸蛋儿都红扑扑的，比上课有劲儿多了。
离学校大门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安之将指挥权移交给明禾，准备去张屠夫那儿买肉。
“扫完就进去，出了汗的回宿舍换擦擦汗，别感冒了。”
叮嘱完，她就快步朝禾里坪方向去了。
据老黄说，禾里坪原本叫禾里场，原本是西山山脉中段自然形成的小村落，早在茶马古道时期就已经存在，一度是往来客商驻足的交流中心。
只是世事变迁，不到百年，驮马被汽车取代，山路也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于是整个禾里场就被时代浪潮遗忘在了半山上，除了一所只有13个学生的小学，一家只有2个人的邮局，只剩下一条半边街，街上仅存一间肉铺、一间粮油店和一家小卖部——就在原本的供销社里。
每逢2、5、8日，山里人也下山来赶集，家里有孩子在学校里读书的，还会非常自然地背着装鸡鸭菜蔬的背篓，穿过校门，走到正在上课的教室外，招手让自家孩子出去问两句话，塞点家里带来的各种果干菜干之类。
今天不是逢天（2、5、8日在西山也叫“逢场”），半边街上没什么人。安之去张屠夫的肉铺买了6斤五花肉，要了一整只蹄膀，然后按校长的要求，买了两副新鲜的猪肝。张屠夫剔好骨头，用尖刀给肉戳了块口子，又拿稻草穿进去，打好结，确定绑结实了，才一并递给她。
安之付钱道了谢，正要走，又被他叫住。
“李老师，等下，拿一把豌豆尖回去，我跟你说，炒猪肝鲜得很！”
“还有这种吃法？”
张屠夫已经转身喊了一句什么，听见她问，很为她遗憾，“你还不晓得哇，嗨呀，今天拿回去试试，包你喜欢！”
说着就见他女人拎着一篮子豌豆尖走出来。
安之左手右手都被占住了，女人于是笑着把菜篮子整个往她面前一放，“正好，肉也放进来，下回给我们带过来就是了！”
“好嘞——”她道过谢，把刚买的肉和猪肝放进去，拎起竹篮朝街另一头走去。
时间还有一点，她想去后山上看看，要是那株老腊梅开花了，就搞两支。
屋里来过垃圾，总感觉有点臭。
从半边街上后山，有一条捷径，从前的李安之自然是上不去的，现在换了她，就算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菜篮子，她也走得轻轻松松，如履平地。
跨过结冰的小溪，再翻过一块积雪的嶙峋巨石，便到后山了。那株上了岁数的腊梅树长在悬崖边——就在据说是上回她掉下去的地方。
她踩着石缝，先将篮子放上去，然后两手在石缝两侧轻轻一撑，轻巧地翻了上去。
等她站稳，看向崖边，心头不由一咯噔。
腊梅树下，站着个人。
崖边风卷雪屑，寒雾升腾。这人背影瘦削，身上单薄的墨蓝衣衫在风中翻飞，整个人也轻飘飘的，像是随时打算展翅高飞，又像要纵身一跃。
日光照在白雪和远山上，一缕云雾飘动在山间。
腊梅花开了，清香馥郁，氤氲四周。
可这个身影，丝毫不为美景香花所动。世间一切似乎都与他不相干，他低头凝视着崖下，一动也不动。
像是在等待那个纵身一跃的时刻。
安之还在动嘴劝说和直接动手之间犹豫，就见那人身子一动，就要抬脚！
一条人影瞬间飞掠过去，拦腰抱住他，脚尖在崖边惊险一点，两人重重撞向腊梅树！
这一下力道非同小可，那人后脑勺重重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压抑闷哼。
腊梅花骨朵儿纷纷落下，簌簌花雨砸了两人满头满身，梅香四溢，夹杂着新雪和青松的气息。
但安之无暇顾及。她抬起头，猝不及防看到一双冰湖般清亮冷寂的眼睛。
这张脸生得堪称俊美，但一丝情绪都没有，像极了末世那些售价不菲的仿生人。
“对不起，”安之松开他，翻身坐到旁边，“没控制好力度。”
这人还是一声不吭，依旧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她。
理解。
哪怕在心里骂她呢，至少没有歇斯底里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斥责她多管闲事。
那她就不得不一掌劈晕他再说了。
安之清清嗓子。
“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没事，我懂，谁还没点糟心事呢？”她觑着对方的动作，见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看样子还是不打算理她，于是自顾自道，“那下边我也去过，摔下去的，在医院昏迷了三天，这三天我做了个梦，梦里就像又经历了一生。梦里那个世界，人随时会死，不死早晚也会变成怪物被杀掉。一个普通人，要想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几乎不可能……为了活下去，人，可以付出任何东西。
“醒来后，我就想，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个世界，不管什么人都能活得像个人，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
没有回应。
青年还是垂着眼。
……有点冷场。各种意义上。
她就说她不适合做思想工作吧！校长是怎么把学生说到痛哭流涕的来着？
……触动，对，触动他。
“……说到吃，你吃过豌豆尖炒猪肝吗？我跟你讲，猪肝嫩滑，豌豆尖清香，一口吃进去，鲜得不得了……正好我今天买了，送给你，怎么样？”
“……炒不了。”
我去，总算开口了。安之自觉看见了曙光，遂再接再厉。
“怎么会呢，这个很简单的，在家就能……”
“没家。”面前人顿了顿，抬头看着她，重复道，“我没家了。”
一记重击，敲得安之天灵盖嗡嗡响。
阿弥陀佛，一句话直接戳人心窝子肺管子里去了。
“呃，那个，我是那个学校的，”她指了指半山腰那片青瓦房，“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学校里还有几间空屋，要不……”
这人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可以吗？”
安之脑海里闪过校长的身影，还有早上掏空口袋的一百零二块五毛，有些干涩地答道，“可以……吧。”
树下的人于是站起身，对她笑笑，“那，走吧？”
现在告诉他只提供住宿不包伙食会不会太不当人了？
从后山下来，安之远远就看见校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顿感大事不妙。
她当机立断，带着顾明——路上他是这么说的——从后门进了学校，先把篮子放进厨房，再把他带到自己宿舍。
“这会儿不太方便，你先在我宿舍坐会儿。渴了就自己倒水喝，别乱跑，等我回来！”
说罢，她急匆匆带上门走了。
顾明站在屋中央，四下看了看，最终走到书桌边，推开窗，看向阳光下缓缓融化的雪坡。
“那你可要快点。”
他轻声道。
操场上孩子们排着队，在亮而冷的日光下听明珠公司的代表跟校长寒暄。
校长不时抬头看看校门口，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等安之终于出现在操场，他霍然起身，一只手抬到一半，又压了回去。
“小李啊，你过来——”他眼刀乱飞，“这位是明珠集团的杨副总，别人点了名要见你！”
安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见他身边旁坐着个衣着精致的窈窕美人，正抬着下巴，双目灼灼地盯着她。
“你就是李安之？”
“啊？是我。”
杨副总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三万。”
“啥？”安之疑惑地看向校长，却见他也是一副目瞪口呆如遭雷击的模样。
……哦莫，她不会打麻将，做不来这道题啊！
“给你三万块，以后都不要出现在何壁面前。”
确诊了。这美人不是财神，是散财童子。
还是末世稀缺的恋爱脑型。
一旁的校长擦擦并不存在的汗，“杨副总，这是做什么？”
“刘校长，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不影响公司对贵校的捐赠，放心哈。”杨副总摆摆手，示意手下的人去搬东西。
……敢情拖了这么久都没动，让娃儿们在操场吹了半天冷风？
“话不是这么说的，”安之垂眸思考片刻，“何壁就值这么点儿？”
娃儿们在操场吹这么久冷风就值这么点儿？
“哼，”杨副总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会说，那就五万，不能再多了。”
“不行！”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校长，一道来自安之。
校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小李，你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安之明白。校长这人看着圆润滑头，实则还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在，这种行为就是对安之人格的侮辱！
安之则不然，要不是被联合政府雇用，她就是个替人卖命的主，什么尊严什么感情的，哪儿有钱重要。
再说了，这何什么是哪位她都不知道，让侮辱来得更猛烈些吧！
“还以为是个多清高的人，”杨副总哼笑一声，吩咐手下，“给她五万。”
手下应了一声，转身跑开。
安之朝校长挤了挤眼。
校长别过脸，不理她。
“等等——”有人走进学校大门，“艳艳，你用不着为我做这么多！”
操场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个围巾遮住半张脸的男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操场走来。
“何壁，你怎么来了！”杨钦艳起身快步走到他身前，嗔怪道，“你还伤着呢，就这么着急来见她最后一面？！”
“不是！”何壁低着头，轻声道，“傻瓜，你怎么还亲自来啊！真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跑这趟！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真的是高看他了。连台词都不带改的。
……看他这副心急火燎的模样，不会是眼红这五万块吧！
哦，也可能是怕她在白富美面前揭了他的底拆了他的台。
安之捏了捏指骨，后悔没有多揍几拳，让他一见她就怕。
“哎呀，真是的，”杨钦艳把头埋进何壁怀里，半是害羞半是炫耀地看了安之一眼，转头朝手下吩咐，“给她给她，就当分手费了。”
何壁身子微僵。
安之无奈叹气。
……这大美人怎么回事！眼睛那么大，结果就是个摆设吗！
……脑子呢？你男人都没追到人家，还什么分手费！
眼见两人相拥絮语，画面一路朝违规的方向狂奔，校长赶紧挥手让孩子们回教室，接着凑到安之耳边，“怎么回事？”
“恋爱脑需要观众，”安之从手下那儿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质公文包，转手递给校长，“喏，观众的出场费。”
校长没接，安之塞进他怀里。“这下你就不用每个月都要求爹爹告奶奶跟县里要菜篮子经费啦！小屁孩儿们的牛奶不也有着落了？”
“可这不是——”
“不是，一万个不是！”安之话风一转，“说起来，我还有个情况向您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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