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承安四十六年,定阳县。
自宋云谣被救起、在静雪庵落脚,秋去春来,一眨眼,已近一年有余。
彼时她因落水昏迷不醒,再醒来时,窗外红叶飘摆、圆月高悬,已近中秋。
给她送药的小沙弥尼撞见她睁眼,匆匆搁下药碗便小跑离开。
不多时,一串急促的脚步,一道身影破门而入,大步流星冲进屋里,扑到床前,握着她的手,哭天喊地唤她女儿。
宋云谣自然吓了一跳,想要抽手,才发现眼前竟是那日救起她的妇人。而那妇人面上虽哭喊不断,背地里却悄悄朝她使眼色。
不等她问清,一位身着海青、头发花白的比丘尼走了进来。
比丘尼瞧着约莫五十岁出头,面容沧桑,可目光矍铄、步伐沉稳,气度不俗。再看旁边小沙弥尼的敬重姿态,她便暗自猜测,此人恐怕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师。
果不其然,这法师自言是庵堂的住持,名叫法真,然后便向她问起身体感觉如何。
不等宋云谣开口,那妇人便先一步抢话,只道女儿昏迷数日,身子亏虚、话都说不清楚,让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得紧,想要寺里给她做些荤腥吃。
“……我要求也不高,半只鸡就行了!”那妇人大言不惭道。
宋云谣听得满心错愕,不单为那妇人伪撰的母女身份,还为她拉扯着法师衣袖、硬是要佛寺为自己破戒开荤的鬼话。
瞧着妇人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模样,又对上法真住持一言不发投来的目光,刹那间,她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底窜到头顶,宋云谣的脸“噌”一下红了。
窘迫至极,宋云谣满心尴尬,一时间竟顾不及假母女的幌子,只想拉住妇人,让她别再提什么开不开荤的事。
可许是昏睡太久,喉咙干哑,她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
越急嗓子越干疼,她反倒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妇人赶忙给她喂水,小沙弥尼也前来帮忙。待她终于顺过气来,头晕眼花卧在枕上时,两个尼姑皆已离去,屋内只剩她与妇人。
四下无人,妇人一改方才蛮不讲理的泼辣模样,锁好门窗、确认无人,懒懒走回床边靠着,握着剪子,漫不经心剪指尖。
“多谢你救了我。”她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问,“可你究竟是谁?”
那妇人头也不抬,“他们都叫我兰姨、兰大娘。”
宋云谣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姨剪完指甲,抬起头,盯着她哼笑一声。
“看着机灵,倒是个榆木脑袋。”
她抖了抖腿上的指甲屑,沉沉的铁剪在粗实的指间打转,做派很是粗野。
先前不曾注意,如今二人对视,她才发现兰姨右眼角有道狰狞凹陷的疤痕,一直连通毛发杂乱的眉尾 。
这道疤,加上她刚硬的轮廓、阴沉的目光,还有此时手里把弄铁剪子的姿态,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宋云谣抿抿唇,一时沉默下来。
事到如今,她又哪里不明白,这位“兰姨”恐怕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往事,只能远走他乡、四处逃窜。
如今二人偶然遇见了,搭伙捏造一个假身份,互相遮掩,才是上计。
——毕竟,一对落难的孤儿寡母,总比两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更容易叫人取信。
思忖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我明白了。你是如何和她们说的?”
见她上道,兰姨满意点头,同她细细说起救起她以后的情形。
那日在船上,兰姨本以为她只是太过乏累才又昏睡过去,便只给她披了件蓑衣,并未多在意。
可直到天黑,她仍不见醒,兰姨这才发现她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已然昏迷过去了。
此时恰好到了沿江一处渡口,她打听一二,得知她们已进入衢州府定阳县地界。
周遭人烟稀少,更莫说什么医馆药房的影子。好在几里外的灵山上,就有一座名叫“静雪庵”的姑子庙。
据附近渔民说,那静雪庵的庵主名叫法真,此人略通医理,只要女香客捐些香火钱,便能在庙里得到诊治。
得知此地,兰姨当即决定背她上山。连夜跋涉到了静雪庵,法真看出她们并非本地村民,为宋云谣诊脉开方后,直接问起她们的来历。
兰姨是撒谎的好手,直接谎称她二人是母女。家里男人死了,她们母女二人被夫家欺辱,无奈下远走投奔娘家。
待千里迢迢回了故地,却得知娘家几口人都死在几年前的饥荒里,什么也没留下。二人无奈当了流民,路上却又遇到匪盗,眼下虽死里逃生,实在走投无路。
兰姨越编越惨,只求能唤起眼前这位出家人的慈悲心肠。
好在她的主意并未落空。法真瞧着冷淡,没说什么宽慰劝解之言,却允许她们先在此治好病,旁的往后再议。
宋云谣听后,挣扎着坐起身,认真道:“多谢兰姨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将来若是有……”
兰姨摆摆手,浑不在乎道:“得了,别和我来这些虚的。救你一命,也是救我一命。”
她将这禅房打量一圈,又摸了摸榻上的软衾,眼睛微眯,露出餍足的模样。
“不然,你以为这庵堂愿意随随便便收留人?陪老娘我演好这出戏,就算你报答了。”
兰姨说得坦荡,宋云谣竟一时无言。
想起方才她在法真住持面前的举止,又不免咋舌这人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开口问:“住持如此厚待,方才为何偏要让庙里为我开荤?兰姨就不怕得罪了住持?”
听罢,兰姨两手一抱,白眼一翻,又露出那副蛮不讲理、市侩霸道的模样。
“出家人不都是菩萨心肠,给病人吃口荤腥怎么了?我又没让她们吃,这么忌讳做什么!”
说着,她凑过来,拎起宋云谣空荡的袖管晃了晃,啧了一声。
“瘦得二两肉都没有,你难道就不想吃?”
宋云谣错愕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吃荤腥了?”
兰姨冷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开始嚷嚷。
“你以为就你是病人?我也病了,我想吃,不行啊?我千辛万苦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没良心,连口肉都不让我吃?你当我才是殿里没张嘴的菩萨呢!”
宋云谣愣在原地,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泼辣模样气笑了,可昏迷数日、身子虚弱,实在没有争辩的心力。
思及她毕竟救自己一命,宋云谣只能吞下无奈与烦躁,默了默,继续说回正事。
“那之后,便按你说的办吧。只是你我二人还需将身份来历补全些,免得被人寻到漏洞,旁的生出些猜忌。”
“还用你教我?”
兰姨斜撇她,将剪子重重放到矮几上,不耐烦道,“黄毛丫头一个,连名字都不说,我怎么和你演?得亏老娘没穿帮。”
宋云谣被哽了一句,下意识想编个假名,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卡住了。
她忽然想起,当初卖给牙婆的契书上,她只盖了个指印;到了杭州没多久,苏妈妈便给了她“窈儿”这个名字,此后再无人叫她的名姓。
如今这世上,恐怕只有青田县的哑娘,还记得宋云谣这个名字了。
有个念头在心中摇曳,她紧咬下唇,踌躇片刻,还是忍住了,只道:“我姓宋。”
见她也有所保留,兰姨一耸肩,满不在乎。
“行,随便你吧。管你是宋二娘还是宋三妹,以后我们母女俩,便是那个杀千刀的宋家赶出来的,我记住了。”
宋云谣心中愠怒,却不好得发作,干脆转身假寐,不再理会她。
就这样,她们暂且在定阳县的静雪庵落了脚。
-
静雪庵不大,上下不过十五人。
除却姑子们,算上借住此地的宋云谣、兰姨,还有位住持收留的疯姑娘庄箐箐。
虽说人不多,住持日常还需兼任首座、库头等事务,可比起三两人的小庙,庵堂里众人各司其职,也算是井井有条。
住持做事亦很有章法。
她醒来时正赶上农忙,庵堂里忙得抽不出人手,连兰姨都被喊去帮忙,住持也没忘了偏居一隅养病的宋云谣,专门安排了个小沙弥尼,为她跑腿送药。
跑腿的小沙弥尼叫善远,刚刚受了戒,才七八岁的年纪。
第一次见面时,宋云谣正靠在床头编辫子,听见门响,抬头望去,就见门外一个小丫头,圆滚滚的身子罩在海青里,胖乎的爪子捧着药碗,小脸绷着,“墩墩墩”走过来,着实叫人喜欢。
宋云谣一见到她,就忍不住笑了。
善远瞧见她笑,脸红彤彤的,放了药碗就想跑。跑到一半想起什么,她转过头来,照着住持吩咐,一字一句转述法真的医嘱。
终于要溜之大吉时,又被笑眯眯的宋云谣叫住,往手里塞了几颗蜜饯。
自那以后,善远一连来了许多天。许是怕生,每次来都不爱说话,总是红着脸悄悄打量她,也再没接过她给的蜜饯。
善远越是这样,宋云谣越起了逗弄的念头,有次拉着她的手不准她走,问她为什么不接自己给的蜜饯。
“这蜜饯也是住持给我的,住持的东西,你也不愿意要吗?”宋云谣故作难过。
善远被她拉着,身子软软地贴着自己,脸蛋仍是红红的。她摸摸宋云谣瘦得骨节分明的手腕,声音轻轻的,“我胖,你瘦。”
宋云谣趁她张口说话,往她嘴里塞了颗蜜饯。
善远眼睛一亮,而后面色一改,将蜜饯吐出来,用袖子包好,一张小脸严肃。
“我今日已吃过了。食多即为贪,是修行大忌。宋施主的蜜饯,我留着明日吃。”
说完,一溜烟便跑了。
宋云谣坐在原地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而是自幼养在庵堂,已然点了戒疤的修行者。
虽同在静雪庵,可她们是了断尘缘的世外之人,而她仍在红尘苦海挣扎,终究不是一路人。
那天宋云谣想了许久,直到傍晚兰姨归家,思绪才堪堪停住。
兰姨与她话闲,说此地的人真是古怪,前几日明明是中秋,却没几人来庵堂烧香拜佛。
宋云谣将这事默默记在心上,后来有次得空,便向善远打听。
据善远所说,从前庵堂的女香客可多了,方圆百里的村镇都有妇人来此治病。
这几年的香客确实少了,庵堂也冷清许多,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晓得。
这其中多半有蹊跷,宋云谣听得皱眉,善远却说:“来的人少了,不就是生病的人少了?是好事呀。”
宋云谣一愣,笑了笑,不再追问。
善远年纪小、心思纯善,可她不免想得更深。
法真住持医术高明,绝非那等坑蒙拐骗之人,手一搭脉,连自己多年前在翠莺阁落下的顽疾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用的药材也上乘,方子准、见效快,不像她儿时在青田县给宋鱼儿买的药,鱼龙混杂、真假不清,有些连霉点子都擦不掉。
她思来想去,只能猜测,或许正因为法真医术不俗、用药不敷衍,所以香火钱也贵些。长久以往,许多寻常人家的妇人承受不起,便不敢再来了。
每每思及自己要付的“香火钱”,她心中惴惴,忍不住握紧藏在衣领里的旧香囊。
病去如抽丝,在她卧榻养病的时日里,兰姨倒是很快融入一众尼姑中。
她虽不必每日跟着众人晨课诵经,可别的庶务,例如后山种田、烧柴做饭等,都算得上是一把好手。
每日撞钟声响,兰姨便换好衣服起身,同姑子们外出,辛劳一天,直至夜里才回来;洗漱后躺在床上,同她说不到五句话,便叫不醒了。
往往此时,宋云谣便也吹熄蜡烛、卧进榻中,却总是难眠。
白日有虫鸣鸟啼、钟磬经声作伴,尚不觉凄清冷寂;可一到夜里,四下静谧,往日种种回忆却纷至沓来,逼得她如何也逃脱不开。
辗转反侧半夜,直至三更她终于勉强睡去,又很快在惊悸与冷汗中醒来,而后便再也无眠,只能听着兰姨熟睡的呼噜声,睁眼直至天明。
直到半年后的一夜,许是白日太过劳累,兰姨头刚沾枕头,呼噜声便打得震天响。她如往日般盯着窗上摇晃的月影,却不知不觉睡到了天明。
醒过来时,她愣了许久,想笑,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时间总能改变许多东西。
-
日子一天天过去,去岁腊月时,她自觉已经康健许多,担心香火钱越积越多,便找到法真,同她说自己已经痊愈,不必再喝药了。
可法真却并不接话,古井无波的眼睛盯了她许久,直到宋云谣自己硬着头皮承认还需再将养一二,方才罢休。
自那天起,宋云谣也歇了说服法真停药的心思。
好在身子骨终究有所好转,不必拘在院子里养病,她便随姑子们一块儿洗衣烧饭、拾柴洒扫。
许是顾忌她的身子,她们总不让她干重活。
河畔洗衣时,让她回去等着晾衣服。
雪天进山拾柴时,让她回去烧锅热灶。
待又晴天,洒扫佛殿、擦洗佛像,又支她去院子里晒书。
众人总怕她又累病,宋云谣却不甚在意。
再苦再累,能有从前行院学艺、奔波逃亡累吗?这样辛劳一天,心中踏实,就算吃糠咽菜也香些。
得闲时,她也会随姑子们去佛堂,听法真住持讲禅。
有时天清气朗、讲的经文又不艰深,她便也听得意趣盎然、颇有所得。
有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困倦,她就缩在蒲团上,借姑子们的背影遮挡,将头埋进经书里,偷偷小憩片刻。
往往此时,“山大王”便不知从何处溜达过来,趴到她脚边,呼噜呼噜睡得香。
“山大王”是静雪庵里的一只野猫,黄身白肚、金被银床,额上几道杠,平日神出鬼没,便得了这个美号。
这黄猫机灵得很,不必别人喂食,便能将自己养得又肥又壮实。只是名字随了性子,闯了祸也眯着眼睛瞧人,不慌不乱、泰然自若的模样,叫人看了哭笑不得。
下雪天,她准备烧火做饭时,常常就会在留有余温的灶膛里,发现山大王蜷缩着、安睡取暖的身影。
她将那肥猫一把捉出来,它也不动不叫,只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懒懒散散舔湿爪子,擦在自己黑灰的猫脸上,看得宋云谣又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东奔西跑一整天,待夜里回到寮房,看见桌上温热的滋补汤药、外伤的敷药,她才会陡然想起,这样的日子,其实是她用香火钱换来的,得掰着指头算。
山中日月长。
日夜听着静雪庵的诵经声、撞钟声、呼噜声,看盆中金蕊开了又败、山寺梅林红了又白,再揉揉山大王软绵绵的肚皮,一年翻过头,承安四十六年,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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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善远没有再送来滋补汤与外敷的膏药,宋云谣心中便隐隐明白,这是算香火钱的时候了。
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兰姨。耐心等了几天,仍没见到药,便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去禅房找了法真。
夜色已深,法真对她的造访并不意外,照例给她倒了杯温茶。
宋云谣忐忑问起“香火钱”,法真却没有拿出账本同她算诊金药钱,反倒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广口瓷瓶,推到她面前。
在法真示意下,她稀里糊涂打开瓷瓶,只见里头盛着淡红的药膏,瞧着是凝脂质地,有股苦涩的药香。
“这是……”
“这是贫尼炮制的一味药,专用于烧伤。”
法真的目光落到宋云谣放在桌上的手。
她右手上有一大片刺眼的疤痕,手心连通指腹、一路蔓延到手背,是她当初在富春江的游船上,被灼热的香炉烫伤所致。
当时情况危急,逃命要紧,她只能用布条随意缠住,可之后几次落水,伤口反复沾染泥水,情况愈发糟糕。
直到她被兰姨救起时,小半只手几乎已经变成一块烂肉,恐怕要割掉腐肉才能保命。
万幸她遇上了医术高超的法真,敷了数月的药,新皮肉早已长了出来,如今只是瞧着难看一些、对冷热更敏感易痛一些,并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听出法真的未尽之言,一时分不清心中惶恐多些、还是感动多些,又忧心诊金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忙连声婉拒。
“得大师医治,已是万幸,我实在不敢奢求过多。”
想起那时受过的煎熬,她真心实意地满足。
“大师你看。”
宋云谣举起手,在法真面前握紧又松开,即便伤疤延伸到了手指缝隙与关节,也并不影响她的动作。
“这样都不疼,伤口也不会裂开。我都试过了,拿筷子、做针线,都与从前并无二异。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握笔时手劲儿虽不如从前,不大好控制笔锋,却也不至于……”
说到一半,想起兰姨口中的宋家只是小门小户,担心多说多错,她连忙闭上嘴。
法真静静听她说完,似乎并未捉住她话里的缺漏。
“施主不必客气,这原就是老衲的不情之请。”她略作停顿,“实不相瞒,我想找位试药之人。”
“这药制成以来,只我一人亲身试过,虽有一定药效,却不稳定,药性也极烈。加之我天生痛感迟钝,同寻常伤患不同,姑还未给旁人用过。”
“大师给自己试药?这是何意?”宋云谣微微讶异,“您身上也有伤?”
说罢,只见法真将手臂伸到桌前,掀起宽大的衣袖,那皮肉松垮的小臂上,竟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烧伤疤痕,令人心惊。
法真放下袖袍,静静说道:“伤药易制,伤患却难寻。总要自己试试,才知道药效如何。”
宋云谣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伤己身,只为研究药效如何。偏偏又这般凑巧,老天给了她一具对皮肉之苦并不敏感的身躯……
该说这是天命所定,还是她当真是菩萨转世,就如此慈悲无我?
她定定神,问道:“大师是想让我试药?”
她问得直白,法真轻声道,“老衲惭愧,是的。”
法真说完便垂下眼眸,宋云谣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思索一番,左右自己也不亏,还能继续正大光明待在静雪庵,何乐而不为呢?
她清脆开口,“这有何不可。”
宋云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错过了法真猝然抬起的视线。
法真劝道:“试药风险不定,施主不妨多考虑一二。”
“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真要论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法真沉默稍许,双手合十,朝她深深一拜。
“宋施主大恩德,贫尼没齿不忘。”
她哪里受得住这一拜,忙岔开话,“大师莫不是为我才反复炼制新药?这多不好意思……”
闻言,法真果然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药并非为施主所制。早在二十年前,我便着手研究了。”
宋云谣倒也不意外,毕竟只需看一眼那深浅不一的伤疤,就明白这药绝非一年半载就能制成。
不过法真这么一说,她还真被勾起几分好奇,不禁问道,“恕晚辈冒昧,为何是二十年前?”
法真垂眸,拨了拨香纂,又抬起头,“宋施主可愿同老衲去个地方。”
宋云谣自无不可。夜色已深,她随法真离开禅房,提着灯笼,打开小院的后门,朝庵堂深处走去。
在庵堂待了近一年,她头一回知道,法真所住的禅房后,竟有条弯弯绕绕的偏僻小道,直接连通后山所在。
初春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走了约莫一炷香,绕过一片野竹林,面前竟露出一间冷清的佛堂。
法真在佛堂前停步,宋云谣顺着法真的视线看去,只见佛堂的门半掩着,一位比丘尼坐在蒲团之上,闭眼念诵经文。
那人侧着身,周遭烛光昏暗,摇曳不断,将她半张脸藏匿在阴影之中,却隐约有些古怪。
宋云谣看不真切,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这才发现,那阴影下并非寻常面孔,反倒是一片狰狞丑陋的伤疤。
那半张脸上褐红与青紫交织,疤痕从一侧额头延伸到嘴角,覆盖住半张脸,竟连眼眶都缺了一角,眼珠突出在外,直叫人胆寒。
看清眼前一切,宋云谣的身子霎时僵在原地,可下一刻,屋内那人竟侧头直直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她心脏狂跳,不过瞬息之间,又镇定下来。
宋云谣不动声色垂眸,朝那人合掌行礼。
“扰了这位师父清静,烦请勿怪。”
而佛堂内的人仿佛也被她吓了一跳,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间,法真走上前,温声道,“这位是借住庵堂的宋施主,是我带她来的。
看见法真,那尼姑松了口气,刚站起身,看了眼宋云谣,又背过身,从袖中抽出面纱,覆住半张脸,小步走上前。
“这位是妙音师傅。她身子不大好,常年住在这竹轩里,鲜少外出,你应当不曾见过。”法真为她介绍。
宋云谣早已定了心神,礼貌说了自己来历,妙音也自在许多,朝她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
一张口,宋云谣这才发现,妙音当真如名字一般,说起话来轻柔灵妙、有如仙音。
她忍不住抬起头,偷偷打量几眼妙音,却见她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即便半张脸伤痕可怖,仍可见五官端正、眉眼柔和。
宋云谣不禁惋惜,若非那伤疤,眼前人又会是何等风姿?
“住持怎的突然来了,可是有事吩咐?”妙音小声问。
“只是月色正好,与施主散散步,不知不觉便走过来了。”
妙音一听,眉眼间露出几分笑,轻声细语道:“虽说入了春,可夜里不免寒凉,宋施主又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寒暄几句,妙音重新给灯笼添了烛,三人拜别。
离开竹轩,宋云谣同法真原路返回。一路无言走到法真的院门前,她才慢慢开口。
“我今日才知,原来庵堂里还有一位妙音师父。”
“妙音身子骨不好,又担心自己的容貌吓到庙里香客,多年前起就在后山清修了。除了我与净念,庵堂里的人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净念是寺庙里的监院,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庵堂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知道些旁人不曾知晓的,也在情理之中。
法真顿了顿,声音低沉,“这些年委屈她了。”
宋云谣一愣,不禁侧目。
她忍不住问道:“您是为了妙音师傅,才研究了二十年的烧伤药?”
法真推开院门,莹白的月光落在她深深浅浅的皱纹上。
“是。”她语气平淡,“不如说,为了她,我才开始研究医术一道。”
“您与她……是什么关系?”宋云谣下意识问道。
法真只道,“不过出家人罢了。”
二人无言走进禅房,屋内燃着沉香,薄雾轻烟中,法真将广口瓷瓶递给她。
“宋施主,这便是我的不情之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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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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