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过年，也不能抵消早起的烦躁。
祁缘凌晨四点半被鞭炮声吵醒，本来打算浅浅睡个回笼觉，哪知五点不到舒绍女士就来敲门，喊他们起床吃饺子了。
祝程倒没什么感觉，说起就起来了。
祁缘歪倒在被窝里，睁不开眼睛，被子像粘在了身上，掀开就相当于剥皮抽筋。
“为什么过年还要早起呢……”他一脸幽怨，“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快起来吧，阿姨说待会儿可能会有邻居来串门儿。”祝程催促道。
祁缘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身，眯缝着眼睛往身上套衣服，然后下床，摸瞎似地走进洗手间。
祝程坐在客厅里，看舒绍给财神爷、老天爷、老灶爷摆上饺子，插上香。
“新年新气象，保佑我们一家人来年都事事顺利，平安无虞。”她双手合十拜了两拜，又进厨房去忙活了。
透过窗户看外面，能看到远远近近忽明忽暗的光，像下雨天打闪一样，转瞬即逝。香火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散开来，祝程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纯粹觉得很安心。
“吃饺子咯。”舒绍端着两盘煮好的饺子出来，祝程见状连忙起身去帮忙。
祁自良正在厨房里调蘸料，见他进来，问道：“小祝有没有什么喜欢蘸的调料啊？醋？还是酱油？”
“都可以。”祝程笑着回答。
他把剩下两盘饺子端上桌，祁缘也收拾好出来了。
“全家就你起最晚！”舒绍数落他，“赶紧过来吃吧。”
“我不年年都是最晚的嘛。”祁缘赔着笑脸，“这么久了您还没习惯呐？”
“你还挺骄傲啊？”
“那不是您以前老爱说我是你的小骄傲嘛。”祁缘嬉皮笑脸地道，“我得担得起这个称号不是？”
“好啦好啦，赶紧吃吧，待会儿邻居来串门儿听到，可就贻笑大方了。”祁自良忙着打圆场。
他话音没落，就有人敲门。
祁缘放下筷子：“我去开。”
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打量着那个女生，觉得有点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祁缘哥，过年好，我们来给祁叔和舒阿姨拜年。”女生轻声细语地说。
“快进来吧。”祁缘客气地点点头。
“谁啊？”舒绍往门边看过来，“呀，鑫鑫来啦！快过来坐过来坐……”
祝程双手捧碗，嘴里嚼着饺子，抬眼看这两个陌生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几分尴尬。
祁缘坐回到他身边，安慰似地小声说：“没事，我也不是很熟，吃我们的就行。”
舒绍看着鑫鑫旁边的男生：“这位是？”
“是我男朋友。”鑫鑫笑着说，“第一次带他回来，见我爸妈。”
“叔叔阿姨好。”男生彬彬有礼地道。
“你都交男朋友啦，”舒绍似是觉得不可思议，“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挺快的，我上次见着祁缘哥，他都还没上初中，现在也是大人了。不过……”鑫鑫垂下眼睛，“我妈妈可能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我姐姐的事……在她心里始终是个坎。”
听她这么一说，祁缘突然想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唉……你姐姐也是……”舒绍欲言又止。
“不说这些了，”鑫鑫挤出个笑来，“我们这趟过来就是看看你和叔叔，当年，多亏了你们了。”
“左邻右舍互相帮助，应该的嘛。”
“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叔叔阿姨，祝你们新年快乐。”鑫鑫拉着她男朋友站起身，便告辞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祁缘才开口问道：“妈，刚才来的是夏晴晴的妹妹？”
“是啊。”
说完这句以后，谁都没再提这个名字，也没有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
祁缘和祝程吃完饺子，帮舒绍把餐桌收拾干净，外面天还没亮透，舒绍和祁自良要出去转转给社区里的孤寡老人拜年，他们俩就自觉待在家里，以备有其他人过来。
“你怎么从吃饭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话啊程儿。”
“嗯？有吗？”祝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抱着池鱼。
“有啊，而且……”祁缘话说一半被电话铃声打断，没了下文。
“喂，大缘子！”白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他把摄像头转过来，拍下周围的场景，“看看哥们儿现在在哪儿！”
“机场啊，你这是要去哪儿？”祁缘挑挑眉。
“老子要去芬兰看雪啦！”白蔚喜滋滋地笑着，“羡慕吧羡慕吧。”
“不羡慕。”祁缘故意绷着脸，也把摄像头转过去，给他拍电视里重播的春晚，拍看电视的祝程和池鱼，拍窗外的万家灯火，“老子现在正在享受传统节日的文化氛围，不是区区芬兰看雪比得了的。”
白蔚调回摄像头，对着自己：“啧，你是会对比的。叔叔阿姨在家吗？”
“不在，刚出去拜年去了。”
“那我这电话是打得不巧了。”白蔚说，“你帮我转告他们一声吧，就说白蔚在飞往芬兰的航班上，祝他们新年快乐。”
“知道了知道了。”祁缘敷衍答应，“好好玩儿你的吧。”
“等着我到时候拍照片给你看啊——”白蔚得意洋洋地笑着，挂了电话。
祁缘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坐到祝程身边，搂着他一块看电视。
“怎么这屋里开着暖气手还这么凉？”
“啊？”祝程两只手互相摸了摸，“还好吧，我没什么感觉。”
“你那两只手一个温度当然感觉不出来了。”祁缘抓住他，拉开外套的拉链，“拿来放我身上给你暖暖。”
池鱼感受到热气，非常自觉地也往他衣服里扎。
“哎哎哎，你干什么啊？”祁缘捏住它的后颈皮，“一边呆着去。”
祝程两只手被他不讲理地按在自己肚子上，立马就能感觉到手心里暖呼呼的。
“你不是困吗缘哥？”祝程看着他，“现在可以回屋里接着睡了。”
“我要是睡着了待会儿有客人来怎么办？”祁缘笑着问他，“一群陌生人，我都能想象出你那小可怜儿的样子了。”
“我就是……”祝程略显不好意思地想找补回些什么，“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是不能。”
“我喜欢陪着你。”祁缘在他身上蹭了蹭，“我在的话，你不喜欢的事就不用去做了。”
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年纪大些闲不住的，都跑去楼下参加社区举办的迎新年的活动了，年轻的就更愿意窝在家里，和平时一样，打打游戏追追剧，或者睡个回笼觉。
舒绍和祁自良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天已经亮了，祁缘说想带祝程去个地方，问他愿不愿意，祝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说的地方离小区不远，走着去十几分钟就到了。
是很大很大的一片湖，这个季节结了一层薄冰，岸边种着一圈柳树，不过现在，基本上都只剩灰枯枯的枝条了。
祁缘走到离湖较远的最粗的一棵树下，拍了拍树干：“这地方我小时候经常过来的。”
他回头看祝程，却见他魂不守舍地盯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程？”
“啊？”他回过神，直愣愣地看向祁缘。
“你怎么了？”祁缘微微皱起眉，有点担心。
“没事。”祝程笑笑，“刚才不小心走神了。”
“你知道吃饭的时候我跟我妈说的那个夏晴晴是谁吗。”祁缘目光转向湖面。
祝程怔怔地等着他继续说。
“是我邻居家的一个姐姐，比我大了十几岁。”祁缘说，“她家原本挺幸福美满的，她父母就生了她那么一个女儿，教育得特别好。其实我当时年纪还很小，现在印象也不深了，只记得那会儿整个小区的小孩都爱和她一块玩，所有人都知道5号楼一单元住着一个温柔又漂亮的大姐姐，她也不嫌弃我们那群小屁孩幼稚，经常给我们讲故事，带着我们做游戏，总之就是一个特别好的人。那时候就经常有人开玩笑说，不知道晴晴姐以后会便宜哪家的小伙子。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夏晴晴交了个男朋友，带回家来了，但是她却不愿意给我们看她男朋友长什么样，那个暑假她也不怎么带着我们玩了，小孩子们都说是那个人抢走了晴晴姐，不过大人们又口口相传说她男朋友人很好，长相好看，对她也是有求必应，夏晴晴的父母都对他很满意。
“但是暑假开学前几天，夏晴晴和她男朋友突然一起失踪了。两天后，有人从这片湖里打捞起了夏晴晴的尸体，她的男朋友不知所踪，警察查了好久，都没有查出她到底是被谁害死的，甚至都没有排除自杀的可能。人们都说，是她男朋友把她推到湖里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男朋友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夏晴晴的爸妈为此悲痛欲绝，最后决定趁着还年轻又生了个孩子，就是今天来家里的那个夏鑫鑫。
“那之后，小孩们也都不敢再到这片湖这里来了。”
“原来……”祝程脸上有点苍白，“还有这么一件事吗。”
“都说除了夏晴晴本人和她的父母，没人见过她男朋友，但其实我见过。”
“你——见过？”
“嗯。”祁缘面朝着湖，没去看祝程，不然一定会发现他的瞳孔肉眼可见地放大了好几倍。
“那年暑假过了七月才去的爷爷家，没有晴晴姐带着我们玩，大家就聚不到一起去了，别的小孩玩的游戏我都觉得太幼稚，经常一个人跑到这附近来捉虫子。有一次就为了抓一只青蝉爬到了这棵树上面，抓到之后却不知道怎么下去了，我在树上等了很久，才看到有个人过来。我喊他叫他帮帮我，他就把我从树上抱下来了，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夏晴晴的男朋友。”
“那，”祝程艰涩地吞咽了一下，“你看到他长什么样了吗？”
“看到了。”祁缘说，“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太小记不住东西，还是因为看的时间太短，一转眼就忘了。”
“你觉得……夏晴晴是不是她男朋友杀死的？”
祁缘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知道，没有线索，和证据，她男朋友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话说一半，突然哽住，脑海里千丝万缕的思绪自动编织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可能性。
“缘哥，”祝程向他走过去，抬手想去抓他的手，但犹豫了一秒又放下了，再开口声音忽然变得沙哑，“……是我。”
祁缘猛地睁大眼睛，转过身。
这两个字包含的信息太巨大，同时把两个人砸得喘不过气。
“你说什么？”
“是我……我的，第七十九个目标……是夏晴晴。”
祝程双腿猝然脱力，跪倒在地上，祁缘来不及想其他的，下意识就要扶他起来。
“你让我跪一会儿吧。”
隔着不到五十公分的距离，祁缘能感受到来自他心底深如天堑的悔恨、痛苦……和绝望。之前那三次，加起来，都比不过眼下。
“我总会付出代价的。”祝程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我总要付出代价的。”
听见他这句话，祁缘心里又酸又胀。可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安慰他说别难过，更不能告诉他没事。
他必须得自己面对。
“那天是七夕节，夏晴晴说要和我一起在这个湖边看星星，但星星还没出来，我就把她推到湖里去了。”祝程低垂着头，“她是我唯一一个没有用枪的目标，我不知道……不知道溺水死亡的过程那么漫长，我就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挣扎，耗尽力气，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
他稍微抬起眼睛，凝视着结了冰波澜不惊的湖面：“那是我自己的时间线里，四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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