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的菰州，盛夏湖边，垂柳浓绿成荫，蝉鸣声声不绝。烈日当空，大多都躲在家里，外面难见人影。
“救命啊——来个人吧——”六岁的小祁缘趴在树杈上，生无可恋地扯着嗓子喊，“我脚麻了啊，手也麻啦——”
他手里捏着一只刚蜕壳的青蝉，就算手脚麻木也不肯撒开。
一时兴起利落地上了树，结果爬得太高不敢下来了，就这么在树上挂了快一个小时。
“嗯？”突然，小家伙耳朵一动，听见一个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歪了下脑袋，看到树下走过来一个人。
“谁啊……怎么没见过……”小祁缘喃喃自语，“算啦不管了，哎——那位大哥！哥哥！别回头看了你后边没人！就是喊你呢！能不能——麻烦你抱我下来？”
那人抬起头，与树上的皮孩子对视，一双眼睛形似桃花，却因为眼神太空洞而显得没那么含情脉脉。小祁缘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大着胆子又问一遍：“能麻烦你抱我下来吗？我下不去了。”
对方未置可否，垂下了眼睛。
小祁缘以为他不愿意，连忙补充道：“哎我不重的，你别见死不救啊——”
话音未落，那人走到树下，张开双臂：“跳下来。”
小祁缘打量着他，形销骨立，两只手臂像没有肉似的，突然开始犹豫：“虽然我不重，但是我也不轻啊……跳下去你能接住吗？”
对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重复道：“跳下来。”
小祁缘硬着头皮一咬牙，松手从树杈上掉下来，意料之外的，那人瘦削的手臂竟格外有力，稳稳地接住了他。
他把这个话多的小家伙放到地上，转身要离开，突然又被叫住：“等一下！”
“怎么了？”那人回头。
从远处看过来，他们之间隔着约摸两米的距离，一高一矮，矮的站在柳树下，仰着头。
“谢谢你啊。”小祁缘别别扭扭地说，“还有，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就当我是——”他好像自动屏蔽了其他问题，顾自往前走去，“夏晴晴的男朋友吧。”
小祁缘满脑子飘着问号，歪头凝望着这个冷冷的成年人，看他好像与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些什么，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背影消失，记忆渐次回笼，祝程想起来了，祁缘也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只看了一眼的那个身影，和现下这个人完美重合。
原来，他以为的初见并非初见，十五岁的他说看到祝程很熟悉，也不是一时兴起，六岁的祁缘和十九岁的祝程，曾有过一面之缘。
风渐渐变大，但湖面覆着一层冰，兴不起一点波澜。
祁缘蹲下身，在祝程身边陪着他，不着急催他起来。
“夏晴晴一定恨死我了。”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的家人也一定都恨死我了。”
祝程看向祁缘：“你会因此讨厌我么？”
“不会。”祁缘淡淡地回答，这是真的。
可他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旁的人都是从祝程口里听说的，跟他隔了不知道多少个时空，他不认识也没接触过，就算同理心再强也不会强到能与这么多毫无瓜葛的人共情，所以那时他的情绪大多都在祝程身上，关注他的反应，他的痛苦。
而现在提到了夏晴晴，那个女孩他是真真切切接触过的，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怎样活生生的人，也知道她的死亡带来了什么。
他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负面情感，但那不是冲着祝程去的。
祁缘自己也不明白是冲着谁，他感觉自己现在十分割裂，一半爱着祝程，一半又厌恨着杀死夏晴晴的那个人。
“怎么……都是些那么好的人呢。”祝程呢喃着说。
是啊，怎么都是些好人呢。
顿然，祁缘听到大脑里一阵轰鸣，像寺庙里撞击晨钟的声音，他一个激灵，突然如梦初醒：“我好像……找到共同点了……”
“什么？”
“先站起来。”祁缘把祝程拉起，正色道，“唐安衾、郝志平、展艺、夏晴晴……还有我，你的这些目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生活过得很好、很幸福，父母、爱人、子女，身边的人都是善良的，生活的环境是充满爱的……你明白吗？”
“所以……”
“所以，幕后的那个人，他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毁灭，毁掉一个幸福的人，或者毁掉一个幸福的家庭。”祁缘握紧了祝程的手腕，“甚至包括你自己，你的父母用两个人的姓来给你取名，说明他们彼此相爱，而且也很爱你……”
他迟疑少顷，才说出最后一句话：“……你也是他的目标。”
祁缘一边说着，后背上一阵悚然，爬满了鸡皮疙瘩。
“那我的父母呢？”祝程抬头看他，“他们会在哪儿？我是怎么和他们分开的？有没有可能……幕后的人就是他们……”
“不会的。”祁缘下意识就否定掉这个可能性，“我觉得不会的，他们有可能在未来等着和你重逢。”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可以大胆地推测一下，幕后这个人，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他的目的我没有猜错，那动机就很明显了——”
“他自己过得不幸。”祝程心领神会。
“多半还是个疯子。”祁缘补充道。
“那——然后呢？”
好像还是一无所知。
找到共同点猜到目的和动机又能怎么样呢？除非那个人自己出现，他们反过来去找的话，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而且……只剩六天了。
祁缘猝尔情绪上头，下意识地伸手，把祝程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拥住。
“会没事的。”他说，“我们是自由的。”
祝程小心翼翼地攥住他后背的衣服，握紧，又松开。
“咱们回家吧。”他说。
“好。”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年过得好像越来越没有味道了。”
祁缘悠悠然地往床上一躺，忽然感觉后背压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紧接着“喵”的一声，吓得他猛地弹射起来。
“我去！你咋跑这来了？”
刚才他躺过的地方，小池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重新卧下，被子被压出一个窝。
祝程笑了笑：“它倒是不认生。”
“可不是嘛。”祁缘挠挠池鱼的下巴，“搁哪里都能精准定位我的床。”
“你刚刚说什么？为什么过年没有味道了？”祝程问。
“因为现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好像全都是靠着一部手机建立的，大家对手机的感情，可能比对一些亲友的感情都深。”祁缘说，“想我小时候，过年回我爷爷家，一大家子人聚到一起，吃顿团圆饭，大年初一从早到晚一整天都闲不下来，现在，感觉除了一些必要的仪式，和平常日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今年是有区别的吧。”祝程说。
祁缘会意，笑起来：“是啊，今年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站起身，从那张旧书桌的书架上找出一本没用完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来：“咱们写写今年的年终总结吧。”
“年终总结？”
“就是把这一年从头到尾发生的有纪念价值的事情记下来，写写自己收获了什么，对来年有什么期待。”祁缘解释道。
两个人在书桌前坐下，看着那张白纸，
“嗯——今年总体来说还不错，后半年尤其不错。”祁缘边说边写。
“我也不知道我这一年是什么时候开的头，就从遇见你开始算吧。”祝程说。
他顺手从笔筒里拿了支还能用的签字笔，写道；“2033年10月，祝程和祁缘相遇，地点是齐封二中的校长办公室。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还没请教小乔老师的名字。”
祁缘在后面补充：“祁缘对祝程一见钟情，于11月27日告白，彼时窗外下着2033年的第一场雪。”
“然后时间来到了2033年12月31日。”祝程又写，“这一天，祝程原本打算杀掉祁缘，完成他那个荒唐的任务，但是在2034年到来的那一刻，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放下枪，取出子弹，对祁缘说，新年快乐。”
“你还跟我说了新年快乐？”祁缘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啊。”
“那我得补回来。”他笑着，在祝程脸上亲了一下，“新年快乐。”
祝程也笑起来，看着祁缘继续往下写。
“他们一起去奔山赴海，看日出日落，养一只小猫，回到过去弥补遗憾。祁缘很开心，很满足。”
祝程在后面补：“祝程也很开心，很满足。”
一张纸两种字迹，看上去不甚协调，却有种微妙的缭乱美。
他想了想，又接着写：“这几个月的时光超过了过去的二十三年。”
“除夕夜，他们给彼此戴上了戒指。”写到这里，祁缘打算收尾，“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以后还会有好多好多年。”
“缘哥我爱你。”祝程盯着最后一行字，心里涨满了情绪，像随时都能溢出来。
“我也爱你。”
*
“快起床了！”大年初二一早，舒绍又来敲门，“今天你大伯一家要来，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吃早饭啦。”
“啊——”祁缘梦游似地翻身下床，“知道了——”
“你大伯一家，都有谁啊？”祝程问。
“伯父伯母，堂姐和堂姐夫，可能还有他们的小儿子。”祁缘掰着手指数，“啧，这么多人，烦死了。”
“他们……很不好相处吗？”
“都还好，就是我那个伯母——”祁缘皱着眉，抓了抓头发，“特爱管闲事儿。”
吃完早饭祝程回了房间，祁缘坐沙发上刷手机。没多久，家里门铃就响了。舒绍跑去开门，四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齐刷刷地站在门口。
“弟妹过年好啊！”
“婶婶过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哎哟，你们可算来啦。”舒绍客气笑着让他们进来，一边支使祁缘，“快给你大伯、伯母还有堂姐和姐夫倒茶。”
“小缘又帅了啊。”
“伯母您可真会说话。”祁缘笑着回答，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更小一辈的人身上，“一年不见，宁宁都长这么高了啊。”
“这小子打小就能吃，比一般大的小孩都高处半个头。”大伯母杨锦说，“过了年都该上小学了。”
祁缘打量着这个胖胖的小男孩，凭他逆反了二十几年的直觉来看，不是个顺毛的茬儿。
“能吃好啊。”他笑着附和，“能吃是福。”
杨锦乐了，拍着舒绍说：“弟妹啊，你家小缘真不错，不像我这闺女和女婿，都当爹妈的人了，还这么不会来事儿。”
祁缘的堂姐祁薇慈和堂姐夫邓昭听到这话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讪讪陪笑。
祁自良积极发挥圆场作用：“孩子都各有各的特点嘛，有爱说话的就有不爱说话的，随他去吧。”
“说的有道理。”大伯祁自勇说。
杨锦对他们这些处世之道并无兴趣，又面向舒绍：“小缘现在找对象了吗？我们家对面最近新搬来一个女孩子，和小缘年纪差不多，要不我介绍他们认识认识。”
舒绍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祁缘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他的性取向虽说没刻意跟谁隐瞒过，但这些一年才见一次的亲戚他真心觉得没什么必要通知，每年聚会上问起他的婚恋情况，都是打马虎眼儿糊弄过去的，现如今又扯到这个话题，他就不得不大张旗鼓一次了。
“不用了，伯母。”祁缘笑着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我有对象了。”
“是吗？”没能当成媒人，杨锦看起来有点失望，“哪家的姑娘啊？有照片没，怎么都不跟我们说说啊。”
“他对象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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