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缘有点儿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也没回卧室，就窝在客厅沙发上，怀里还抱着池鱼。第二天醒来时腰酸背痛，手脚麻木，他费了好大劲才舒展开。
外面天光大亮，难得的一觉睡到现在，没有半夜惊醒。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坐起身，把池鱼放在自己刚才躺过的地方，还留着热气，小家伙很愿意呆在那里。
祁缘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去洗手间洗漱。拧开水龙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显瘦了不少，两颊稍微凹陷下去。之前舒绍还说他过个年胖了，可眼下年味还没散，他就变得比年前还瘦。
头发油腻腻地贴着头皮，眼底的红血丝消了一些，但脸色还是不见有多好，唇边冒出一圈胡茬，整个人显得憔悴又邋遢。
祁缘看了半天，呼出一口气，关上水龙头，打开淋浴。
水流哗啦啦落下来，淋了他一身。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他拿出剃须刀，对着镜子，剃须刀“嗡嗡”地轻响着，声音没多大，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但祁缘却听得极清晰。
“怎么，不可以么？”
“我怕给你刮出血。”
“缘哥你是三岁小孩吗？”
耳朵和大脑像是割裂开了一样，听到的只有绵延不停的“嗡嗡嗡”，但脑子里回荡的，却是祝程给他刮胡子时笑着说过的话。
彼时有多快乐，此刻就有多窒息。
他以前从来不去记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觉得那样太浪费脑容量了。可走到今天，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那个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在他脑海里，都如此清晰了然。
“是啊，三岁小孩。”祁缘盯着镜子，好像想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记忆里的画面，“也就比你大了一岁。”
他放下剃须刀，洗干净脸，从洗手间里走出来。
白蔚在的这几天都是点的外卖，冰箱里到现在都没填充进新的东西，那盘干煸豆角放了几天后也不能吃了，最终进了垃圾桶。
祁缘取下门口架子上的外套穿上，开门出去。
外面似乎比他想象中暖和了一点，太阳只有零星几点温度，光却强得刺眼，他抬手挡住眼睛，仰头看了一眼天空，蓝色有些浅，像蒙了层灰。
超市里人不多，他推着一辆小推车往里走，先到蔬菜水果区，随便挑拣了一些容易做和经得住放的果蔬。
紧挨着蔬菜水果区的是主食区，他走近了才听清那个一直在响的喇叭说的是什么——汤圆打折优惠。
看见冰柜里挤满的一袋袋汤圆，他恍然想起，是元宵节到了。
祁缘拿了一袋出来，放进推车里，继续往前走。
前面到零食区，因为过节，也有不少挂上了优惠的标识。
他走着走着，忽然看到祝程说过喜欢的那个牌子的牛奶，下意识就拿了一箱过来，手提着牛奶顿在半空，愣了两秒，又放回远处。
家里好像……不太需要牛奶了。
祁缘推着小车去结账，然后两手沉沉地从超市出来回家，分门别类地把食材放好，锅里烧上水，打算煮汤圆吃。
水烧开以后，他将汤圆下进锅里，蹲下身去橱柜里找勺子。当初走的时候因为嫌麻烦，餐具基本都随便放进下面的柜子里了，忘了具体在哪个位置，祁缘翻找半天才找着。
他抬头起身，“嘭”地撞上了柜门上框，猝不及防的一阵钝痛，生理性的眼泪差点溢出来。
“嘶——”祁缘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头顶，然后跑进洗手间去照镜子。
他对着镜子拨弄半天头发，发现头皮上不仅多了个小伤口，还肿了起来。
没来得及上药，他猛然想起锅里还煮着汤圆，又急匆匆地跑去厨房。果不其然锅已经鬻了，水翻着白沫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
祁缘赶紧揭开锅盖，偏偏一不小心手碰到了柄以外的地方，蓦然烫得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松了手，锅盖掉在地上，“哗啦”碎成一片。
锅里白沫退下去，但汤圆也已经煮烂了，变成一锅面皮汤。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等不及反应。祁缘呆若木鸡地站在远处，看着满地狼藉，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知道该从何收拾。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关掉电闸，然后找了个塑料袋，把碎片捡起来，用胶带缠好，扔进垃圾桶。
他把煮烂的汤圆舀进碗里，端着坐到餐桌边，一口一口吃完。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没有郁闷、没有怨怼、没有不耐烦。
头皮上那道小口子也很快结了痂。
吃过饭他打开电视，找了一部电视剧放着，然后往沙发上一趟，什么都不想管了。
没有饥饿感的时候，就对时间失去了概念。电视剧从第一集播到第十五集，祁缘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再坐起来，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他起身去厨房简单下了碗面，把本就不饿的胃填得更满。
手机忽地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阵，祁缘打开看，发现是沉寂了一个寒假的班级群突然有人活跃起来。起初是凌初往群里发了一张花灯会的照片，下面立刻就有人接：“建议撤回，因为我这里没有。”
然后更多的人就开始出来冒泡，不大会儿就把话题扯远了。有聊期末成绩的，有聊开学的，还有聊八卦的。
祁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聊。
聊着聊着，突然欧漾说：小乔老师这学期开学是不是就可以转正了？转正了是不是就不能每节语文课都来咱们班来了？
马上有人表示伤心和不舍，还有人猜他们的小乔老师会去教哪个班。
纪璐璐说：估计是去教高一吧，我妈说他这样的实习老师转正后都是从高一开始教。
欧漾问：具体哪个班知道吗？
另一个女生说：舍不得小乔老师去宠爱别的班怎么办？
纪璐璐说：不清楚。
欧漾说：老班肯定知道，谁艾特他问一下？
徐星昃艾特了一下凌初：班长上。
班长说上就上，立马在群里艾特祁缘：祁哥看到消息了吗？跟我们说说呗。
完了下面好多人接着发了一长串：跟我们说说呗。
祁缘犹豫了片刻，拿起手机打字：小乔老师他……
他怎么了呢？消失？下落不明？这种原因肯定是不能说的。
他垂着眼睛思考片晌，继续打：小乔老师去别的城市发展了，这学期不来二中了。
发出去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荒诞，但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凌初是第一个回复的，内容只有一个问号。
十秒之内屏幕上又被一串问号刷了屏。
盛风凛打破队形，发了个黑人问号脸的表情包。
祁缘鼻尖有点酸，接着打字：具体原因我就不说了，大家尽早收收心，做好开学的准备。
群里骤然安静下来，没人再说话了，祁缘知道他们是转移到另一个没有他的群去猜测原因了。他刚要放下手机，一通电话打进来，备注写着：老妈。
他呼吸凝滞了一下，僵硬地撑起一张笑脸，让自己尽量显得高兴点，然后按下接听。
“元宵节快乐啊儿子！”
“元宵节快乐舒绍女士。”
“这几天回去过得怎么样啊，家里都收拾妥了吧？”
“都妥了，你就放心吧！”
“齐封那大城市有没有什么灯会之类的活动啊？”舒绍问，“不能放烟花看个花灯是可以的吧？”
“啊——好像是有，不过我没去看。”
“怎么不去呢？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跟小祝两个人出去转转不挺好的？”舒绍念叨他，“你小时候不老是期待这种活动吗？那你们这元宵节怎么过的？”
“我们……煮了汤圆，还挺好吃的。”祁缘说。
“煮个汤圆也不错。”舒绍笑道，“小祝呢？在旁边不？我还想跟他说说话。”
“祝程——”祁缘扬着的声调收尾时突然一颤，赶紧假装咳嗽了两声，“他洗澡呢，接不了。”
“哎，那行吧。”舒绍作罢，又说起别的，“你们这开学以后又得忙起来了，注意身体知道吗？多吃饭少熬夜。”
祁缘怔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老妈冥冥中好像能感受到了什么，“知道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听这语气就知道你在敷衍我。”舒绍噎了他一句，“我回头抽空给小祝打电话，叫他监督你。”
“哎妈，”祁缘赶紧拦住，“他不怎么看手机，经常接不到电话，你有事还是给我打吧，反正……反正我们总是在一块。”
“好吧好吧。得，我不跟你说了，帮我跟小祝带句元宵节快乐哈。”
“好好好，帮你带。”
祁缘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着她挂断。
池鱼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沙发上，优雅地端坐着。
祁缘伸手抚摸着它的毛，轻声道：“元宵节快乐。”
元夕夜的月亮和中秋节的一样圆满，孤单而遥远地高悬在夜空中。夜色不甚晴朗，周身没有星辰与之作伴。
*
祁缘开始工作的时间比同学们开学的时间要提前一天。十七号开学，他十六号就和其他老师一样，被叫到学校去开会了，安排新学期的相关事宜。
他不知道祝程是什么时候处理好学校这边的，总之进了校门之后，遇到的每个人都没有向他问起小乔老师的去向，但难免会有人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他在办公室门口碰到了邵主任，还没开口打招呼，对方先是一惊：“你寒假节食减肥了？”
“什么？”祁缘没有听清。
“节食减肥。”他重复道，上下指指祁缘，“我闺女就说过一阵要减肥，顿顿饭不吃，不出一个星期，就变得跟你这幅样子似的，精神萎靡、瘦骨嶙峋。”
祁缘皱眉：“有这么严重吗？”
邵主任更惊讶了：“你还真减肥了？你原来也不胖啊，减什么肥？”
祁缘扯了下嘴角：“没，就是突然胃口不好，吃得少了点而已。”
“哦——”邵主任了然，“那你什么时候胃口好了多吃点吧，这面黄肌瘦的，外面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学校压榨老师呢。”
祁缘客套地笑笑，没说话。
他走进办公室，发现其他三位老师都已经来了。
魏晓筱率先招了招手：“祁老师好啊！”
祁缘微笑着点头：“魏老师好。”
然后又转向另外两位：“纪老师好，方老师好。”
纪萍和方颂今客气应了一声。
祁缘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恍然如梦，又感觉怅然若失。
祝程的那张办公桌没有动，还摆在原位，但桌面上空空如也，像从未有人用过一样。
他坐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各种书、卷子、笔都和上学期放假前一样，似乎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祁缘偏过头，目光落在窗台上，却没有看见那两盆熟悉的多肉。猝然间，他忽想起自己做过的那场梦，想起梦里多肉从窗台上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的模样，“噌”地站起来。
对面的魏晓筱被他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过来：“怎么了祁老师？”
“多肉呢？”他指着窗台，“那两盆多肉呢？”
“哦……”魏晓筱不明所以地笑笑，“我放假前忘了带走，刚刚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冻死了，就丢掉了。”
祁缘松了气，重新坐在椅子上：“原来是死了啊……”
魏晓筱看着他感觉有点反常：“祁老师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这句话问完，祁缘立马就恢复了一张笑脸，仿佛刚才那个惊悸的表情没有出现过。
他笑着说：“没有，我休息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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