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人间的规矩，无相丘令行禁止，可从未说过，不允许妖进入。”
连子琪背对洪雪碧，呼啸风雪里的灰色人墙显得异常沉默。他转过身，对着上河长弯下腰，狭长的眸子里眯着精利的笑。
“河长大人，资格什么的，本就是一场交换游戏，既然这位姑娘已经献出了秘密，是不是该遵守规则，给她测试资格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洪雪碧看着他。
头顶上进度条上的数字，缓慢前进了2%。
是该得意的，她想。
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为这个身份受过的苦楚，知道我的脆弱，知道他该知道的一切，再利用这些，分析，包围，攻克，像攻下一座城池，哪面墙厚，哪面墙薄，用最先知的视角，最精准的踩点，最恰到好处的算计，不偏不倚，收入囊中。
这就是攻略。
以及，她对他的攻略。
洪雪碧的眼眸微微发亮，闪出些惊讶，被连子琪捕捉到后，又很快地销声匿迹。
河长对连子琪的话不可置否，奇特的是，身后的队伍也静得可怕。
并非同意他所言，而是惧他腰间的连氏玉令。
非地位显贵者不可佩戴。
书院在九洲下发的名额，多数被强权氏族所占去，因此来到这里的人，除了少数家族中未能拿到的，大部分都是身份平平的普通人，为了一个虚无的机会，押上所剩无几的人生。
莫说是维护一只妖，就算连家公子今个在这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也断不敢反驳一句。
“众生皆可得道。”
河长老头只嘟囔了这一句，随即摊手变出一卷系着红绳的软纸。
洪雪碧伸手去拿，衣袖上移一截，露出皓腕上醒目的羊脂玉手钏。黑珠乌凝，白玉温良，连子琪飞快的扫了一眼。
“多谢。”
*
一声破裂的微鸣，箭镞穿透木桩。
“妖？”
黄杏瞥了一眼坐在勾阑上龇牙咧嘴挖肉的黑伽伽，拉开弓，瞄准木桩，弓上却无箭。
然后，放手。
弦音铮鸣。
黑伽伽疼的连连倒吸凉气，还不忘回答黄杏的问题：
“说是只小麻雀妖，妖气隐藏的很巧妙，被青白鉴照出之前没有人察觉，不过……”
“不过问题就出在这里。”
黄杏弯腰，手指伸进黑伽伽的腰袋捏了两粒碎糖丢进嘴里，看着后者神情露出愠色，大腿上血流如注。
黑伽伽道：“你又这样！”
“哎呦，抠死你算了。”黄杏面露嫌弃，目光却一动不动落在黑伽伽的伤口上，她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死的了吗？”
“劳您挂心，远着呢。”
“你有病吧。”
黑伽伽：？
“……”
黑伽伽用那种很恶心的表情看着她。
黄杏道：“我是问你的任务，他死的了吗？”
“……”
“中了我的蛇毒，不过谁知道，死不死得了，也得先抓住才能知道。”
黑伽伽无缝衔接继续说道：“不过确实奇怪，通天域修者大能无数，那么明显的一只小麻雀妖，从进入通天域到现在，竟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你说的那个修者大能，不会包括你自己吧？”
“……”
黄杏就近坐在勾阑上，糖粒刮过齿间，她垂目擦着自己的弓，手指游移到弓弦，轻轻一拨。
“都能隐藏妖气了，就不要喊人家小麻雀妖了。”她拉开弓，双指捏着一支虚无的箭，眯了眯眼，像是瞄准了什么。
黑伽伽的伤口勉强止血，他看向黄杏，后者一脸的专注，既不是像在回答问题，也不像是在跟他对话。
“邪祟秽物。”
_
烟靡靡，雪靡靡。
芥子舟被护障包裹，行驶在飘渺如烟的风雪天地，像只雍容而冷的巨兽。
包厢内，沉默正在像煎饼一样一圈一圈的推开。两人面对而坐，四顾无言。
攻略并非一日之功。
“洪姑娘。”
“连公子。”
“……”
两人面面相觑。
“……公子先说。”
“还是姑娘先。”
“公子先。”
“姑娘先。”
“你先。”
“……”
连子琪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只是好奇，姑娘为何要来参加太虚书院的招生？”
“因为一些麻烦。”
“麻烦？”
“是，麻烦。”
洪雪碧抬手，将被寒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那串羊脂玉手钏从袖口里钻出来。
连子琪壮着胆子：“斗胆问……”
“逃婚。”洪雪碧不咸不淡的说道。
连子琪：“……”
世界幻灭了大概一秒，连子琪如梦初醒，又开始打哈哈：“啊，哈哈，挺好，对象是人吗？”
说完他就自觉失言，连忙补救道：“我是说，能迎娶姑娘的，该是何方神圣？”
神圣个屁。
连子琪在心里骂娘。
千万别让他知道是哪个孙子捷足先登。
洪雪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入世以后洪雪碧学习到了很多事情，什么话说好，什么话不说好，她已能掌握一二，譬如当下，连子琪问娶她的是何方神圣，这就不好说了。
有三十七方呢。
田鼠告诉她，进度条从百分之九十九升到百分之百的最重要标准，就是成亲。
一个世俗的仪式，竟是两个有情人划上圆满的必需品。过去四年里，洪雪碧故技重施了三十七次，到后来明中暗中寻找她的人间势力已逐渐罗成一张网，形势迫在眉睫。之所以来通天域，也是为了避避风头。
有一次田鼠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地说，如果把她在人间的攻略写成一部话本子，应该叫：《三十七个总裁：在逃新娘甜又野》
《逃婚后我成为了三十七个人的白月光》
《豪族团宠：麻雀鸟是他们的心头宝》
……
洪雪碧听不懂，但捏住了田鼠叭叭不停的嘴。
她在想，现实远不比话本子那般美好。
她见过有些攻略者把进度条百分之一百当作唯一的希望。希望是不具体的，但唯一是确定的，而她在最后关头、最后希望到达顶峰的关头将之亲手斩断，丢进一处茫然无底的深渊。
若有爱，那该被扎得血淋淋。
所以这之后，会是功利算计的爱多一些，还是嘲哳难平的恨？
多刺激啊。
连子琪对系统A1说，多刺激啊。
攻略任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简单。
相遇才半天，进度条的数值就远超预估，令系统和宿主本人都喜出望外，直接在空间里面击掌开party。最终还是A1回归了一些理智，冷静地问道：“你觉得这是为什么，你的个人魅力这么雄浑？”
A1这一问，连子琪也陷入了沉思。
两秒过后。
连子琪沉声道：“不，你想错了。”
“还有我步步为营，严丝合缝，别出心裁，精心设计的恋爱圈套！”
连子琪拍掌：“果然就是因为这个吧！”
洪雪碧支着下巴，看着连子琪梦游般的神情，嘴角勾笑，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路过，大概会把这误认作含情脉脉。
“那轮到我问了，连公子。”
洪雪碧下巴支的有些高，凝玉般的鼻梁微尖，眼睑向下，只露出半片黑琉璃搁白瓷盘似的眼睛，唇色霜红，启道：“你好像并不意外我是妖？”
连子琪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一僵。
A1：！注意演技！演技！
连子琪：“……”
“其实我一早就看出姑娘是妖，”连子琪打出一副假诚牌，“一开始只是好奇，姑娘能只身入通天域，身上定有不凡之处……呃，何况人尚且有好坏，妖也是，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A1咬牙：太牵强了！
连子琪：……那你还要我怎么样！
“真的呀，”洪雪碧顺着他下，“这样说，我还要多谢连公子另眼相看了。”
连子琪只想赶紧结束话题，干巴巴道：“呵呵……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两人举目望向舷窗外，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片青瓦敷顶阡陌交通的古色小镇映入眼帘。连子琪“嚯”了一声，指着小镇入口两墩小小的石像道：“白鱼！”
白鱼镇，太虚书院的入口之一。
从上中下河长拿到的红纸，不过是登上芥子舟的船票，到了入口这，才真正是真材实料的较量。
从包厢里出来，洪雪碧抬眼撞上了一张标致的臭脸。
少年心事重重，显然对突然出现的洪雪碧毫无设防，满脸的心事都在一刹那压了下去，愣愣地眨了下眼睛。
洪雪碧倒是认出了他。
才见过的，在上游茶馆门口，大雪纷飞的人墙队伍里，擦肩而过。
长得像女人的男人。
连子琪被堵在包厢门口，不禁探出一颗疑惑的脑袋，一时间三颗脑袋齐聚，宽阔的走道顿时显得无比拥挤。洪雪碧的目光从少年头顶掠过，却听连子琪傻呵呵的声音道：
“你们认识啊？”
“……”
场面霎时诡异了起来。
出于一种很微妙的氛围，两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最终少年先挨不住了，嘟囔一句“抱歉”，便迈着步子匆匆离开现场。
连子琪浅浅目送了一下。
然后转头又道：“你们认识啊？”
洪雪碧笑了一下：“不认识。”
“哦，”连子琪小心观察着洪雪碧的神情，“我看你看他那么入神，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洪雪碧重复：“不认识。”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觉得好看而已。”
白鱼镇。放眼望去，皑皑一片雪原上，只有这孤零零的一个群落。
镇口两只金蟾石像设有测灵阵法，灵气水平不达标的人会在门口就止步。显然不是所有人对自己的水平都有明确的认知，刚下芥子舟，洪雪碧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嚎。
“哎，我怎么进不去？他怎么又进得去？”
“看见没，就那个，那个石头鱼雕绿了你才能进去。”
“早知道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我还把我的头发给了那老头！”
“中游河长么？”
“嗯哼。”
“嗐，你就知足吧，我看见有的人还把身下那话给抵出去了呢！”
一时间，有人怒，有人怨，有人殇。
“庙里神仙都说俺骨骼清奇，这里是书院吗？你这书院不行！不行！”
“哪个庙的神仙，值几个钱呐？”
怪声怪气的腔调，一下就在人群里凸了出来。那汉子怒了，瞪着眼睛转头要看看说话的是谁，却见四周忽然噤声————
马车雕梁画栋，侍从镶银嵌丝。
少年着一身土豪金的长袍配染金白狐裘，额间一根夹绒镶珠金抹额，大马金刀地坐在车辕边上，手里执着短鞭，一条腿晃荡来晃荡去，整个画面简洁有力地透露出一个字：豪。
豪得很扎堆，豪得很喧哗。
穷人看了会瞎眼，坏人看了会落泪的，那种喧哗。
芥子舟肯定是无法容纳这么大一辆马车的，普通的储物戒也做不到。只有那种能容纳活物可遇不可求的超昂贵储物空间，才能做到这种事情。
连子琪的A1狂戳他：看见没，学学，这才叫纨绔公子哥儿！
连子琪：“……”
没必要，真没必要。
众人窃窃交换眼神。
“玉令……是金洲姬氏。”
几人的语气变得疑惑和惶恐。
“姬氏几代单传，要说名额是不缺的，怎么跑到到这来搅和了？”
“穷酸蛮獠的撮鸟，别当你爷爷的道！”
少年一喝，竟挥起短鞭冲着马屁股一打，马匹受了主人气焰烘托，昂首挺胸，踢踢踏踏就冲着两只金蟾中间的入口轧去！
而那入口，还站着数名没来得及闪躲的人。
少年眉目邪扬，根本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他难掩兴奋高呼道：“挡我者死！挡我者死！”
四周的侍从面色漠然或无奈，显然对自家小少爷的行径，早已见怪不怪。
众人：？？…………
连子琪：【我学学？】
A1：【……】
没必要，真没必要。
连子琪四顾一番，忽然眉头紧皱，咧嘴道：【完蛋了。】
A1：【？】
A1：【怎么完蛋了？】
连子琪道：【洪雪碧在哪？！】
洪雪碧在入口。
准确地来说，她不是一开始就在那的，只是白鱼镇入口人太多，她嫌挤，于是顺其自然被挤到了人群最后方。回过神时，那辆如癫似狂的马车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即将驶过她的身体。
而车辕上眉飞色舞的公子哥，瞳仁里盛着她这个小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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