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辛树识人辨物的本领太强,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看到人心里去。钟昭迎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过了半晌才笑着道:“是啊,有时候去外面吃饭,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会讲一些江湖事。弟子觉得有趣,就记在了心里,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原来是这样。”康辛树对这话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三年没上过学堂,尽管你是天纵英才也会退步。老夫要考一考你,看看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完全荒废了学业,没意见吧?”
钟昭在过来找康辛树前就想到会有这一遭,这些天把自己关在房里温书温得快走火入魔,闻言点点头应承下来:“您请。”
康辛树见他眼神不闪不躲,一副胸有成竹的坦然模样,心下略微有些欣慰,但是再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温情可言,一手执卷,专门挑刁钻的问题问。
钟北涯少时也读过书,此时见友人考校自己儿子学问,便顺势跟着思考了一番,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直接放弃了。
这两人的思路太快,一个问出来之后,另一个几乎立刻就能给出回答,往往他还没琢磨明白康辛树的话是什么意思,钟昭就已经给出了见解,然后直奔下一道。
约莫一刻钟过去,康辛树合上手里的书,眉头皱了一下,又慢慢松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钟昭认为自己刚刚的回答没什么问题,停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直言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事。”康辛树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没事,但他盯着钟昭的脸沉吟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只是觉得你离家三年,应对间却比以前还要从容,向来真的是长大了。我这里没什么问题,明天你便回去上学吧。”
钟昭点了点头,心知康辛树应该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重生这种事太玄乎,没有人会主动往那方面想。
他于是并未过多担忧,接下来便开始履行小辈的职责,在父亲师父聊天时,给他们二人添茶。
盼宝贝徒弟回来盼了三年,康辛树光顾着用视线在他身上打转,此时确认对方没在外面鬼混变成个白痴,才想起来关心钟北涯:“实在抱歉,我刚刚忘记问了,你夫人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恢复得挺好的,已经无碍。”提起这件事情,钟北涯的脸上就满是笑意,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背,“不枉昭儿在那么重要的时候选择陪我去西北……对了。”
感叹到这里的时候,钟北涯忽然认真起来,神情带了些无奈:“你别怪我们现在才来找你,最近除了照料昭儿他娘,我家还沾上了另一桩麻烦事,实在是忙得打转顾不上这头,要不早就上门了。”
康辛树以前的一个学生现在礼部任职,直到现在有事没事还会来送些东西,说说吉祥话。
而由于礼部尚书几乎是在明面上支持端王,那里三分之二的官员都站了队。康辛树从他嘴里听到过一些风声,并不感到意外。
“你还是让你儿子悠着点吧。”常年与官场和即将步入官场的人打交道,康辛树对于这些事的敏感度自然要比钟北涯高。他瞟了一眼仿佛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兀自摆弄茶壶的钟昭,顿了顿道:“有的时候涉足太早,未必是好事。”
钟北涯没太听懂,或者说他本身也没想到只是因为一株药草,就能架起钟昭和端王之间的桥梁。至于王府派人守在他家墙头,他更多的也只是感叹端王人真好。
此时听到老友的提醒,他还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钟昭适时往他的杯里斟满热茶,抬头看向康辛树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康辛树眼神复杂:“但愿。”
——
自那日拜访过康辛树后,钟昭重新过上了白天上学堂,晚上回家做课业的日子。江望渡没再派人过来找过茬,仿佛真的已经不在意钟昭先前的拒绝和冒犯,只是偶尔会如他所言一般去钟氏医馆换药。
但钟昭要在学堂待上一小天,回家也很忙碌,没时间去医馆帮忙,两人一直都没有碰上面。
于钟昭而言,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有时做完先生布置的任务,他跟三五个同窗相约出去,在笑闹声中斗诗拼酒,甚至会怀疑是不是上辈子只是南柯一梦。
如此这般过了约莫半个月,钟昭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原本紧绷不已的神经开始慢慢放松,看书看着看着,思绪也不会猛地跳跃到剑尖滴血时的画面,而这对即将到来的秋闱无疑是有好处的。
可是就在这时候,某天康辛树忽然在宣布下学之后,神情严肃地将他留了下来。
钟昭不明就里,但还是坐在原位没有动,等到其他学生走光了,才几步上前来到康辛树面前,拱了拱手之后道:“师父?”
“有句话为师想问很久了。”康辛树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是刚刚他模仿考官出题,钟昭奉上的答卷。他紧紧盯着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学生:“这些年你在外面,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到这句话,钟昭眼睫微颤,却只是笑了笑:“多谢师父关心,自然没有,弟子好着呢。”
康辛树闻言没有立刻搭腔,又换了一个问题:“前些日太子外出查盐税,北城兵马司门前频繁有人去找茬,这事你知道吗?”
“师父,您可能误会了。”钟昭摇摇头,“弟子素日与这些大人并无往来,只是江大人的手受了伤,经常去弟子家中的医馆换药,听家父说,他最近事忙,为方便起见,暂时搬出了镇国公府,在兵马司旁边租了一个小院子。”
他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果这个大人是指端王那种级别,那确实两个人直到现在都没见过,以后什么时候能见也不好说。
但唐策就不一样,这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动不动就往钟家跑,都快跟钟北涯结拜了。
与此同时,撺掇陈二的家人,去北城兵马司闹事的主意就是唐策出的,钟昭也听他说起过。
上辈子陈忠年犯的事太大,被江望渡以扰乱军心的名头斩首,没人敢为他喊冤。可今生他的死因模糊不清,即使所有人都清楚,是太子不爽兵马司内务被端王窥探,江望渡才帮人分忧,但在明面上,陈忠年的死不能这样盖棺定论。
北城兵马司内部管理一片混乱,早在江望渡接手之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单纯泄露巡卒出行记录罪不致死,于是这就给了唐策在背后使力的空间。
钟昭前些天跟江望渡的纠纷,康辛树一清二楚,若说他完全不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也不现实。
此时听着钟昭滴水不漏的回答,康辛树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停顿片刻后,他没有再劝,只把那张钟昭上交的纸递了回去。
“在这上面,我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民生的关怀,也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朝廷未来的期盼。”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道,“你将戾气藏在了很深的地方,或许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是它会从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
康辛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难掩失望,“昭儿,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但如果你以这个状态参与秋闱,乃至后面的春闱,莫说高中前三,便是上榜都不一定能做到。”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官员个个都在观察风向准备站队,真心做事的人很少。康辛树不希望自己的弟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也无力改变,只能疲惫道:“放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想一想。”
钟昭听到这句吩咐,神情终于出现变化,他把那份布满自己字迹的答卷折了一下捧于手心,后退一步跪了下来:“师父……”
“你不用跪我,这也不是跪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康辛树反而没有急言令色,而是扶着他的肩膀要把人拉起来,“你刚从西北回来,连续上这么多天的课或许也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钟昭前世习武已成习惯,这些天清晨都会提前一段时间起来,穿着中衣在院中打一趟拳,身板比刚重生的时候结实了一些。康辛树此时心有戚戚,一下竟没拽动。
他有些无奈,看着钟昭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自己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叹了一声:“别怕,为师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科考,为什么要做官。朝中从来不缺蝇营狗苟之辈,可如果连初入官场的人都这样,我们大梁以后要怎么办?”
康辛树语气还算温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厉害,一句比一句难听。初春的寒意顺着膝盖向上蔓延,钟昭咬紧牙关咽了一口口水,起身时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
他的皮囊尚还年轻,灵魂却被仇恨裹挟变得苍老下去,这种什么关于朝廷命数、胸中大义的话题,真的已经很久没考虑过了。
“多谢师父。”钟昭垂首跟康辛树行礼,低声道,“弟子会想清楚的,三天以后回来的时候,肯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康辛树看着他紧绷着的脸,摇了摇头又道:“不必向我保证,就算你想不明白,你也永远是我徒弟。我只是觉得你有如此之才,若把能力用在弄权上,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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