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自己内心泛滥的爱,孤独的人总会迫不及待地向与他邂逅的人伸出自己的手。——尼采]
1.
近些日子,山城总是连绵多雨。
才刚五月初,就已经是不动也闷热的程度,更多的是潮湿,黏腻。
心情也是不明朗,密不透风的雨压得人喘不上气,灰色的雾总萦绕周围。
眼睛总被雾气熏得发热,随即是鼻息间夹杂的草木香和浓烈的烟味。
周清意识到是烟辣着眼睛了,自己却责怪无辜的雾,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梅雨季吧。
他最讨厌潮湿的季节。
他倚着酒吧外低矮的门,嘴里咬着第三根烟,雾气弥漫,遮住视线,黄桷树上的绿叶儿被大雨压弯了腰。
檐上挂了蓝色风铃,风一吹,叮当响,应当清脆,却挡不住门内震耳欲聋的dj乐曲。
周清感觉已经快要置身世外桃源的境界,这一震,给他震回了灯红酒绿的俗世里。
啧。
俗。
真他妈俗。
回头非得把打dj的那小子开了不可。
但,人,最终得回到现实。
他这酒馆都开了快三年,如今他年龄也到三打头,创业是没点起色,每年还往里头倒贴钱。
土味dj的节奏震耳欲聋,灯光五光十色,却人烟疏落。
只有两个人,都是兼职日工,今天见一面发完微薄的工资,明天就不干了。
周清一开始招人还会问人家叫什么,扯扯家常,聊聊天。
后面就不问了,谁来谁干,再后来亏得发不起工资,吧里有段时间就他一个人。
开着一盏昏暗的灯,喝着酒,只有他一个人,陪伴这间孤独的小酒馆。
谁叫他是老板。
既然是老板,就要接受高投资回报率不一定成正比的风险。
往裤兜里摸烟盒,摸了个空,低头一看,没了。
“啧”了一声,捏扁丢垃圾桶里,也丢掉这突如其来忧郁的情绪,回到吧里,又是一条好汉。
“周哥,我挑得曲儿怎么样,是不是特炸?”
打dj的小伙儿今晚刚上岗,穿得流里流气,张狂的黄毛,倒竖的刺猬头快刺瞎周清眼睛。
现在的年纪不太能欣赏他这种前卫风格,张了张嘴想叫他明天别来了,但看到这个年轻的小伙儿眼睛璀璨,有点害羞想求表扬的样子。
心里叹了口气,“挺好的。保持住。”
周清觉得这酒馆今年算完了,要干倒闭。
到调酒师小杨那儿转了一圈去找烟,没找着,问,“我上回放这儿的烟去哪了。”
“没,没了。”
“怎么没的,我上回就放这儿了,自己长脚飞了吗?”
“被,被,被被偷的……”
“……那你怎么不报警?或者过来找我也行。”
小杨是个大学生,挺腼腆,内向文秀,话少还结巴,一说话就脸红。
说着这儿,他好像很紧张,委屈巴巴的像是要哭。
明明也是个一米八的大高个,长得不赖,仔细看也端正斯文,偏偏这性格有点太文弱。
他憋了半天,声音很小,周清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了……”
“……”
周清叹了今晚第二口气。
想着自己小酒馆这么寒碜,人也少,就没装摄像头,没想到苍蝇不叮无缝蛋,终究还是格局小了。
这小杨,他原本不想要的。
但他说他需要挣点生活费,但外面人嫌他不会说话太内向,他又不会技术活,没人要他,找了很久的兼职找到这里来。
尽管工资很少,他也来干了,尽管上岗三天,打碎了不知多少杯子,尽管他承诺,后面一定认真努力工作,碎掉的杯子算他薪水里。
周清觉得自己真有点博爱。
果然,这教书育人的工作做久了,容易被环境同化,但看着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孩睁着清澈愚钝的眼睛。
既悲伤又欣慰。
至少,他们还没成为像他一样无聊的大人。
他们的未来,还很遥远。
周清决定,要改掉这个心软的毛病,算是给他刚三十岁的这一年,一个“学会拒绝”的礼物。
他想重新活一遍。
正当心里打着鸡血的时候,黄毛激动的声音在面积不大的地方格外嘹亮。
“有客人来了!”
这个吧台离门挺近,周清心里咯噔一下,想着终于要迎来今晚第一个客人了么,要怎么宰割一笔酒费呢。
眼睛在小杨后面的酒柜里扫一排,定住,过去拿了一瓶他们这儿最贵的白兰地,转头,愣住了。
这他妈,也不像有钱的啊。
那是一位少年,看着顶多不到20岁。
个子很高,黄毛都已经一米八了,这个少年比他高一个头,身形修长,很清瘦,黑色裤子,黑色连帽卫衣长袖,马丁靴也是黑色,后面背的琴包也是黑色。
一身黑,凛冽,清冷。
他浑身湿哒哒的,像是在外面走了很久,好像穿过了一场暴雨走来,从门口到他的位置,地上全是水渍,带着泥水的污痕。
黄毛在跟他讲梦想,讲酒馆的前途,他自来熟,爱说话,跟谁都能聊到天南海北,也不管别人听不听。
少年似乎并未在听,视线微抬,掠过黄毛头顶,直直看向了周清。
周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受。
哪怕让他事后回想起来,一片空白里,只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穿过劣质粗糙的彩色光柱,环境割裂开来,像丛林里嗜血的饿狼,犀利、冷漠、危险。
二十多年社会的经验让他的警惕心上来,随后撬开手里昂贵的白兰地,灌了几口抹抹嘴,抓住黄毛的领子让他去一边儿研究他的dj去,站到了少年面前。
真的挺高。
周清本就很高了,这少年却几乎和他平视。
但,周清也不是好惹的。
没当老师之前,他可是个混不吝。
“你,来干嘛的?”
一个脚步的距离,周清低着眼睛,低沉着嗓音,制造一种压迫感睨着眼前少年。
距离近了,细节也看清了。
少年的黑发很长,几乎要到肩膀,额前的刘海往下低着水珠,落在他淡薄的眼睛上,睫毛向下垂,眼睑有淡青的痕迹。
看上去有些疲倦。
但这是一张年轻姑娘们会喜欢的脸。
眨了一下,亮了一瞬,黑色又回归沉寂。
“兼职。”
简短轻又淡的两个字,似不想再多说别的,非要别人去完善他句子的主语前因后果。
周清没见过哪个找兼职的这么横,眼睛盯着人跟一把刀子似的,要是换个人,早就吓得把他轰跑了,生怕这是个什么有前科的少年罪犯。
周清倒是不怕,只怕他真的是个犯事儿的,准备按住他的肩膀,转个圈让他滚,但他身上湿得没法下手。
只好抱臂,语气森冷,“身份证有么,看看成年了没。”
只是走个流程问一嘴,不管成年没成年,他都不招。
少年犹疑了下。
心想果然,周清冷哼一声,“搞什么,你打哪儿来的。我这儿有正经营业执照的,不招黑工。”
然后,少年开始慢吞吞往他裤兜里,卫衣兜里掏东西。
摸到周清想抽烟的时候,少年修长苍白的手指间多出一张卡片。
周清拿过来,受潮,有些湿。
先观察这红色五角国徽到底是不是真的,然后翻过来看,有点小差距。
头发剃得很短,很凌厉,眉眼露出来,线条如刃般尖锐硬朗。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黑又沉。
是山城凌晨三四点钟,森林里不见光的那种黑。
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张讨女孩儿喜欢的脸。
周清“啧”一声,想当年他这个年纪也是阳刚帅气,身后追的女孩儿绕一个城都数不过来。
往旁边看,陵水。
没听过的地方。
再往那一行数字看,哼出声,“才17?我这儿也不收未成年。偷跑出来的吧?”
两根手指跟夹烟一样夹住薄薄的卡片,塞他卫衣兜里。
“少年,回头是岸。现在不好好上学,以后吃了社会的苦有你好受的,这都是过来人经验。”
“赶紧回家去吧,淋这么透,爹妈该担心了。”
少年低垂着冷淡的眉眼,始终没有说话。
周清琢磨着是和家里人吵架了,这个年纪,可不就是叛逆。
“要真想快点独立,就好好念书,读个好大学,出来当个社会精英分子为社会贡献,别在这儿瞎转悠了,要是喜欢我这儿,明年成年了来吧。”
他顿了顿,“如果我这儿还营业的话。”
少年薄薄的眼皮动了动,转向吧台旁的舞台。
说是舞台,也很狭小。
周清一开始置办这片空地的时候也曾畅想过这里会有个驻场歌手,或者摇滚乐乐手在上面烘托气氛,台下的客人就喝着酒,聊着天,搭着讪,听着歌,既能蹭票钱,也能蹭酒钱。
但找歌手或乐手太贵了,他付不起,只有黄毛在上面玩dj玩得不亦说乎。
良久,少年开口道,“我会唱歌,会弹吉他。”
他又从卫衣兜里摸东西,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已经快淋透的广告传单。
周清伸展开来看的时候,里面的字都断裂成块儿状的白线,也不知道是在手里攥了多久。
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确实花了一点钱整传单,宣传酒吧,发招聘,就贴在外面七拐八拐,导航都没法准确导到的小巷道的墙上,柱子上,自行车筐上。
当然,网上也发布过招聘,已经过去有一个多月了,没有一个人是拿着传单过来应聘兼职的。
“我这儿,”周清抬眼看他,“薪水不高,可能满足不了你的需求。”
“够口饭钱就行。”
“……”
“一天一百能接受?”
周清上下瞧着他,长这么高,一天三顿,不得顿顿有肉才能补?
“能。”
周清想起那个不认识的地儿,听他说话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问,“你知道这儿物价多高吗?”
“我不讲究。能活就行。”
“……”
真他妈奇了怪了,这是什么神人?
“我这儿条件艰苦,有时候还要做打扫卫生等各种杂活,要是没客人来听你唱歌,没有薪资,能接受么。”
周清话说出来有点难以启齿,别说招黑工了,他这纯属也像是个黑店,但他又不是无证上岗的人。
他心安理得继续道,“当然,没人的时候你可以摸鱼。”
“包住么。”
少年冷不丁一开口,差点儿呛到周清。
真他妈蹬鼻子上脸了,把他这儿当流水线工厂啊?
“我这儿是什么难民收容所么,包哪门子的住,没地儿住。”
“哦。”
一个单音,听不出情绪。
少年低头看自己沾满泥水的马丁靴,道,“什么时候可以上岗。”
“你要想,今晚也行。”
周清下巴往黄毛那儿一点,“听听水平,要是太烂,薪资减半儿。”
少年没说话,踏步就往舞台中心走,周清拉住他。
"身上还滴溜着脏水,淋脏我的地板,上去要是不小心浸湿我的设备,你赔吗?"
潮湿的天气,即便是进入室内,依旧潮湿,就像半个月都没法晒干的衣服。
少年“哦”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走。
“等等,你这是要干什么?”
“去外面拧干衣服。”
“……”
周清服了他,“站着别动,我拿条毛巾过来。”
吧台后面是他平常住的隔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地方,一应俱全,从角落箱子里拿条塑料包裹的一次性毛巾丢给少年。
当时置办物品时,就想着给予顾客最优质的服务,等着客人吐的时候,送上一条他最需要的毛巾,让顾客感到像回家一样温暖的五星级服务,再顺一个五星好评。
没想到,这种高级服务竟然给一个小毛孩吸雨水去了。
周清叹了今晚第三口气。
放吧台边儿上的白兰地又被他灌了几口,喝下去大半儿,小杨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发出微弱到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就闭嘴了。
这时,盯着少年有些笨拙擦衣服,擦头发的手法,觉得他虽然是个气质凛冽的少年,但始终是一个小屁孩。
周清想到了一件事。
刚刚,看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光顾着看脸和数字了,好像是两个字,叫什么?
继续灌白兰地,几乎见底,周清没一点醉意。
“喂,狼尾。”周清喝了酒,嗓子有点哑,“你叫什么名儿。”
少年擦头发的手顿了顿,而后从凌乱的黑发间,露出清晰的眉眼。
又野,又邪。
“宋幸。”
宋杏?
周清愣了愣。
怎么起了个女孩儿的名儿。
带着短篇走来了,大概10w左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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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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