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经过森林,像巨大的灵魂经过森林。——李娟]
2.
周清没再纠结他的名字。
烟瘾犯了,想抽,现在就想去买,但要看这个说“会唱歌,弹吉他”的少年到底有几斤几两,忍住了。
嘴里不闲着,吧台剩下那点儿白兰地一口气全闷了。
小杨微弱的声音终于传进耳朵。
他说话总是战战兢兢,好像谁准备打他骂他似的。
周清想让他作为一个男人说话利索点,别跟个姑娘家扭捏,有些姑娘也没这么腼腆。
但小杨接下来的话给他干懵了。
“那个,周哥,这是最后一瓶了……”
“什么?”周清茫然,“上周不是还剩三瓶吗?”
小杨的脸憋红了,“被被被……”
周清眼前一顿晕眩,血压飙升,千把块的钱长翅膀一溜儿烟飘走了,一分不剩。
这可是十年以上的白兰地啊。
“别说了。我需要一个速效救心丸。”
妈的。得买个监控摄像头。
“对对对对不起。”
小杨愧疚地给他来了个九十度弯腰鞠躬,身子抖得跟个筛子,那样子跟撞了玛莎拉蒂车主一样怂得没区别。
周清摆摆手,一阵肉疼,还伴随小腹浅浅的压迫感。
该死。
十年以上的白兰地就要随马桶水冲走了。
膀胱你不能再憋会儿吗?这点东西都储存不住,还能干些什么?
解决了大事儿,又在马桶上坐着思考了会儿人生,觉得这酒馆真开不下去,尽早遣散得了。
正琢磨着散伙话,出来时,光线的灯不知道被谁调了,张牙舞爪,仿佛踏进了4d空间,晃得人眼晕。
黄毛咋咋呼呼地,很快就和那新来的熟悉上,听着他不停叫着“阿杏,阿杏”,吵得耳朵疼。
能伸到两米的支架上竖屏卡着一部手机,光线在五颜六色下微弱不计,他在手机上捣鼓着,一脸兴奋,指使着小杨做事,站他旁边的小杨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在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在各自岗位待好!”
许是那份十年以上的白兰地顺着肠胃没了,许是酒的后劲儿上来了,又许是这群不听管教的兼职工吵嚷得他头疼。
语气顿时又冷又不耐烦。
属于教师的威力,在此发挥作用。
震慑力果然足够,把两个小鼻嘎震地双手放在背后,不敢抬头看他。
“我在给阿幸调直播系数呢,他不是来直播的吗?”
黄毛小心翼翼问,瞪着属于大学生一样的愚蠢的眼睛。
周清往台上看。
那个叫宋杏的还真有模有样儿。
先不说弹的怎么样,唱的如何,这姿势是先拿捏住了,随便拍一张都以为是个忧郁吉他少年,当然侧仰45度角的效果更好。
坐在他们酒馆里廉价的高脚转转椅上,一直脚踩在脚蹬上时,才觉得他腿真长,头发被毛巾擦得很凌乱。
张狂的野性四溢。
吉他放在他膝上,此刻微微低头,左手按琴头,右手搭弦,弯曲的指关节,根根分明。
周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觉得也不短,又抬头看他。
这光不好,顶光,却衬得他眉骨立体,五官清薄,照得他周身都笼罩上一层雾色。
像外头潮湿的雨雾。
“周哥?您看看我这系数调的行不行,要是行,我这可就开播了。”
黄毛每次做一件事问“怎么样”的时候,总会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周清回过眼神,正准备惯例鼓舞小年轻,往手机上一瞥,吓得七魂丢了五魄。
这他妈锥子脸,大眼睛,蛇精般的细狗是谁?
这跟台上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说是亲兄弟都得做亲子鉴定认证一下。
饶是看恐怖电影都稳如老狗的周清,都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回,夸不了黄毛,是真夸不了。
“你近视吗?”周清问。
“不近视啊,我左右眼都5.0!高中毕业那时候还想去当兵呢!”
黄毛说着挠挠头,“可惜我身体素质不太行。”
周清无语,不能再睁着眼睛说瞎话,“小黄同志,我知道你很愿意为酒馆作贡献。”
“但是,咱们要不要去提高一下审美?我这里有几本关于‘美’为主题的书籍,你想借,我借给你。”
黄毛一脸茫然,“我觉得我审美挺好的呀,我都是看着网上推荐的系数调的,说这样进来的大哥多。”
“……”
大哥看见都要萎。
周清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小黄啊,得学会举一反三,因人而异啊。我回头还是送你几本审美相关的书籍看看。这活儿不适合你,得找到自己擅长的事情才能事半功倍。”
让碍事儿的俩人站一旁待着,周清像活见鬼一样眯着眼睛关闭了美颜。
“喂,狼尾,你对你水平自信不?”
台上的人看过来,面无表情点点头。
就这样,没有感情的唱歌弹吉他?
人机吗?
扬扬下巴,“开始吧。你面前有一堆人看着呢。发挥好点儿。”
“哪有人?”
黄毛往后看,除了他们,只有墙。
周清觉得这孩子脑子得治,指了指手机。
回头的一瞬,弦音响了。
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那把吉他,从少年拿出来开始,他就觉得稀奇。
也是黑色,不过亮点儿,有点新,又有点儿旧。
这个人真的喜欢黑色,什么都是黑色。
“啧”一声,觉得不吉利。
果然,一听这音,跟乌鸦出丧,一样不吉利。
这么好看的手指按在发冷色调的弦上,音响传出来的声音,毛刺感非常重,不清晰,像拖拉机压在碎石路上那种沙沙感。
听得人浑身难受。
这他妈,这技术,还敢自信说“会弹吉他”?
入门了吗?
手正准备及时止损,关闭直播。
别口碑还没打出去,自家招牌先砸了。
下一秒,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琴弦好像不太灵敏,在那手指挑动下,有点涩,拾音器也有问题。
掉帧一样,一卡一卡。
他敢保证,虽然自己买的音箱廉价,但也不至于这么差劲,毕竟这是第一个人用这个吉他音箱。
他的琴有问题。
周清得出结论,正在想他要怎么唱歌时。
干净,低沉,无杂质的嗓音从话筒流露出来。
“总是在周二观看《淡蓝色》这部电影/
她对布鲁克林之家酒店的萨拉情有独钟/
我像一只飓风眼,风暴之中独自宁静/
他们都有些害羞/
你知道我有多渴望歌唱/
你知道他们有多渴望歌唱/
难道你不明白吗/
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得到你所需的全部的爱/
你为我付出了一切/
为我付出一切,你已经得到你所需的全的的爱/
……”
台上的人,没有表情。
眼眸依旧黑如沉水。
但嗓音,有情感。
撩在人心脏周围纤细的血管,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如此清晰。
周清觉得吵。
哪里都吵。
视线被五彩斑斓遮掩着,多余,杂乱。
想捂住眼睛,只想从缝隙中看到那束白光。
耳膜里音响撕裂嘲哳,听着抓心难受的吉他也吵。
想捂住耳朵,只想听见干净的音色。
想让世界安静点,想让少年的声音再靠近点。
是夜雨,敲着房檐滴答响。
是缠绵呼吸,悱恻轻柔,拂在人耳畔。
声音有了实质。
“……周哥,周哥!快看!”
黄毛摇晃着他的手臂,周清睁开眼,无比想抽烟。
少年的演唱结束,慢条斯理重新将琴放回琴包,走下来。
“有人给我们刷烟花游艇!”黄毛激动叫道,“火箭!是火箭!”
什么火箭游艇烟花,都比不上刚刚片刻宁静。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宋幸稍微抓了抓有点挡眼的刘海,看向店里的主人。
周清一侧耳朵过滤黄毛的聒噪,一侧耳朵听宋幸讲话。
觉得和唱歌的嗓音又不一样。
声音压得低,还有点沙。
沉静地像深夜中的森林。
“这首歌叫什么名儿。”周清问。
第二次从他表情里看到犹豫。
以他面对学生的经验,通常学生露出这种表情时,脑子里定是盘算着什么歪点子。
宋幸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动了动。
周清一开始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过了三秒,他听懂了。
庆幸自己是个教英语的,换个人让他开卷都没法猜出来。
“baby blue movie?”
宋幸朝他看了眼,低垂目光,食指关节蹭了蹭鼻子,含糊“嗯”了声。
周清笑了,“哟,还是个不爱学习的小孩儿?这么简单的单词,初中就学了吧。”
想到他唱的是中文,估计也有说不好英语这个原因。
“这么好的嗓音条件,只会唱一种语言可惜了。加把劲儿学习啊,知道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吗,是知识里的汪洋大海,星空璀璨。”
周清改不了已经深入骨髓的职业病,说着说着,就教育上了,希望一个叛逆的少年回头是岸,但很快,他声音就哑在那里。
“我初中没上多久,就辍学了。”
最冷淡的声音,说出最轻的话,轻到一阵风就吹跑了。
周清教书育人十几年,还不知道现在这个年代,竟然还有小孩儿上不起学。
“地板给你弄脏了,还有上面椅子,也踩脏了。我去擦擦。”
宋幸没再说别的,刚刚用完就叠得方正的脏毛巾被他抖开,半跪在地上,去擦地板肮脏的污痕。
神色认真,和刚刚弹吉他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没事儿跪什么。”
周清才发觉嗓子都沙哑到破音,舌尖微涩。
“人类都学会用工具了,你还在这儿原始擦地……后门有拖把,拿带把儿的用。”
宋幸抬头,似乎有点没听懂。
但他站起,点点头往周清指的方向走。
顿一下,回头,“毛巾,需要我一起洗吗。”
周清真不知道自己该苦笑还是该作出长者一般温和的表情。
“一次性的,不用管。”
又道,“我屋里头一堆一样的。”
周清靠在吧台边缘,无比忧伤,觉得必须得出门买几包烟,不抽上一包,不够缓解。
可总有脑子一根筋的人在他处狂欢,还要欢到他眼前,指责他的“罪行。”
“周哥,今晚我们挣了五千!整整五千!阿幸真牛逼!”
黄毛高兴地上脸,连小杨这种感情内敛的人面上都是难掩的兴奋。
他们想的是。
能涨薪了!能按时发工资了!
而周清想的是。
他妈的,这一晚挣得钱比前三年还多。
真不知道他这是属于失败还是逆天改命。
尤其在看到“摇钱树”默默在黑暗的角落弯腰拖地的背影时,身为一个具有良知的教师。
他的心脏不可抑制抽了抽。
“回去吧,准备打烊,今晚的工作结束了。”
周清指指那个背影,“他结束了让他也回去,待会儿日结工资转你们。辛苦了。”
“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最后的记得关门关灯,不要浪费电。”
生怕这群小毛孩丢三落四,又警告道,“电费挺贵的,要是忘关灯,都从工资里扣。”
宋杏没打错,周清以为是杏。
歌曲事后烟的《baby blue movi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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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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