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荒谬地开始把两个字混为一谈，我和你。——帕斯捷尔纳克]
10.
周清觉得自己病了
却说不出病因在哪。
有时候身体很疼。
有时候心脏很疼。
像筋骨一条条被抽出来。
扯着血肉，看见淋淋的血管，沾满每一根毛刺。
按下马桶，冲下那些污秽，就着水龙头搓洗几把脸，撑住洗手台看向镜子中的男人。
怔了怔。
这是谁？
微卷的黑发凌乱，脸颊瘦削，线条像刀，眼底淡淡的清蜷缩在眼下周围，红血丝沾在白色眼球上。
唇边青茬又冒出来，上次剃须刀片划破的小伤口已经结痂。
这是我？
周清头往前伸几寸，几乎贴在镜子上，呼出的气息喷在上面，立刻氤氲了那张面孔。
疲倦，落拓，不修边幅。
别说老板娘。
就连他，也不相信自己是老师这种话。
过了许久。
镜子中男人的脸逐渐被雾气遮掩到看不清。
周清低头轻嗤了一声。
似自嘲，又似单纯想笑。
他再抹把脸，打理下头发，重新剃掉青茬才从卫生间走出来。
震天的呼喊几乎要掀翻屋顶，脚下隆隆作响，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敲击窗户的声音愈加激烈。
周清此时此刻才真实感到。
他那门可罗雀的小酒馆真是火爆起来了。
手掀开帘子一角，就离吧台更近，声响也更大。
一群人在热烈叫喊着什么。
仔细听。
“阿幸！”
“阿幸！”
“阿幸！”
……
抑扬顿挫有节奏的呼声，比雷声贯耳。
而后，听见一声干净清朗的少年音缓缓溢出。
轻缓的鼓点，潺潺的节奏，麦芽糖般的唱腔。
“看见你远远走来/
思考着你是谁呢/
思考着你像什么/
想着你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如今我对你梦寐以求/
我对你梦寐以求/
希望你说愿意/
我打赌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觉得你特别适合我/
如今我对你梦寐以求/
如今我对你梦寐以求/
……”
不断循环的呢喃如窗外总是保持着一种频率的雨声。
呢喃很轻。
却重重砸在周清心上。
那根注意不到的毛刺似乎又往里深入了几寸。
周清想抽烟。
他知道他不该在这儿抽。
烟味儿不好散，等阿杏来了会呛。
但不抽。
等会儿脑子会更不清醒。
跪在床上去桌上摸索烟盒和打火机。
叼在嘴里，打火机往下压了好几下，都没对准。
手指拿下来对着点，才烧起火星。
注意到桌角棕皮本子没合严实，扣子打开的，里面有一页角卷上去了。
心想真是小孩儿，总是毛手毛脚。
烟咬嘴里，打开，把角平下来，忽而，手指定住了。
几行短短小学生文体，笔画顺序一看就有问题。
但一笔一划却写得极其认真，刀刻一般。
-5月18日，暴雨。
-哥给我卖了本子。
-我有了shu于我的本子。
-我有点儿（划掉）。
-我非长非长非长非长……开心。
空白几行往下。
-要是哥是我亲哥就好了。
-我想和哥一只在一起。（黑线涂抹划掉）
周清看着这几行文字。
大脑嗡嗡作响，失去了思考。
他好像重回了认字的时期。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字一句在心里默念出声。
直到，他觉得字不像字。
结构拆开来重组。
还是不认识。
眨眨眼睛，无意识咬了咬牙，烟蒂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掉，落在涂得算不上狠的“一起”上面，烧出一个黑边儿小洞。
周清一惊，连忙用手指去拂纸页的烟灰，却越掉越多。
视野里的烟灰变了颜色。
变得透明。
心口好像被无形的笔划出一道口子。
周清觉得眼花了，视野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搓着那页纸，慌乱站起，在垃圾桶间抖落，嘴里的烟捻灭扔进去。
深呼吸一口，狠狠抓着左边胸口的衣服，抓得皱了，却也抓不到真正疼的地方。
撑着墙壁缓了缓。
觉得自己真窝囊。
三十岁了，还没学会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遇到一点儿事情，就溃不成军。
重新把页角卷上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放在桌角，合上的瞬间，瞟到扉页有字。
那是名字。
他知道。
没什么好看的。
但他莫名挡住落下去的封皮，看到了那两个字。
宋幸。
宋幸。
宋幸。
宋幸。
周清念着名字，把幸和杏不断对比，而后低头有些仓皇笑出了声。
捂着眼睛在安静的隔间笑了很久。
苍凉。
自嘲。
隔间外，人声喧嚣。
窗户外，暴雨如柱。
一个男人在这儿不知是笑是哭，有点儿吓人。
听见外面喧哗声好像少了些，由远及近杂乱的脚步正往这边。
“哥。你刚刚怎么了？”
宋幸掀开帘子时便问道。
周清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像是懒散在床边儿坐了很久，嘴边闲闲叼着烟，面容冷淡沉静。
“没什么。一个生鸡蛋而已，死不了人。”
视线里出现马丁靴，少年走在了面前。
“哥。以后我来做饭吧。”
“我会做饭。”
周清身子微颤，笑了声，站起来，中指关节敲敲少年的额头。
“我还不需要一个小孩儿给我做饭。”
顿了顿，“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当然。我保证。今晚那生鸡蛋的事儿不会再发生了。”
宋幸张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周清转移了话题。
“你在台上唱的那歌，叫什么名儿？”
宋幸果然被他拉走了思绪，一听就低头，蹭蹭鼻子，嘴唇里蠕动几个词。
周清仔细听着，转头盯着少年。
“John wayne？又是英语歌？”
宋幸“嗯”一声。
“同一个歌手？”
“嗯。”
“哥，你刚刚听见我唱歌了吗？”
周清身型一顿，舌尖抵着烟嘴。
声音模糊干哑，“听了。好听。”
“第一次感觉酒馆里很热闹。”
“哥你站在哪儿，我没看见你。”
周清把烟拿下来，烟嘴烂得不像样子。
他扔进垃圾桶，道，“前边儿人太多。吵。”
“我在你视线死角。”
宋幸眼神空茫了会儿，好像陷入了回忆，良久“哦”了一声。
周清不再说话，转身，拿起笔记本电脑下压着地一沓页子按他怀里。
“哥整理的编曲资料。每晚你唱歌结束后，我就这个时间点儿教你。”
电脑打开，调到软件的页面，“软件下好了，学会了对着教程试试。”
“电脑你拿着用，没设密码。”
宋幸被周清带离思绪，扯着走。
愣愣翻开手里4a大小打印的页子，大约有三十几张，订书机订着。
每个章节很清晰，虽文字密麻，但排版清楚干净。
宋幸认得上面的内容。
前段时间拿到手机，就开始搜索编曲。
看了视频教程，和页子上讲的一模一样。
他已经学会得差不多，就差没有实践了。
摸摸鼻子，喉结上下动了动，“哥，我——”
“怎么样？哥厉害吗？”
周清像翘着尾巴，下巴点点他翻开的东西，“一周就把这玩意儿搞懂了。”
“这个年纪，还有这种学习能力，是不是觉得哥特牛逼？”
宋幸看着歪斜坐在床上，笑得有些狂傲的男人，舔了舔牙齿。
点点头，“哥真厉害！”
“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周清笑出声，“那当然了。哥可是学霸，考编制第一名上岸的人。”
宋幸不懂编制是什么，但懂学霸。
“我也想成为学霸。”
周清把他拉过怀里揉揉他的黑发。
“你是歌霸。”
“歌霸是什么。”
“……就是，唱歌很厉害。比学霸都厉害。”
“所以。好好学知道吗，哥觉得你有天赋，以后肯定能走很远。”
“天赋是什么？”
“……就是很厉害的那种人。哥觉得你厉害。”
“哥最厉害。”
周清低低笑了笑。
宋幸感觉男人的胸膛滚烫，传来的心跳声很大。
额头摩挲得有些痒，下意识想上手挠，抓住了男人的下巴。
周清笑声停了，有些愣然低垂视线，触到下巴的指尖感受到粗粝的茧。
凉且温润。
如现在这一双黑眸。
周清有点陷在里面了，他看了很久，没意识到自己正抓住少年的手指，离他的额头越来越近。
“……哥？”
轻轻一声，瞬间把周清从混乱中抽离出来。
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睛。
茫然，困惑。
猛然回神搓了搓嘴唇，把少年拉离了怀里。
推到电脑面前，有些手忙脚乱翻开页子，道，“我开始讲了。你好好听。”
说出的话生涩僵硬。
宋幸摁住页子，盯着男人的眼睛，道，“哥，拿反了。”
“……”
周清面无表情单手调转180度，动作潇洒得不行。
还没开始进入正题，宋幸拍拍他的手背，指指电脑屏幕白色字母。
“哥，这个词怎么念。”
周清看了看单调又复杂的编曲软件，再看看手里大部分都是英文专业词汇的资料。
才慢慢清醒许多。
伸出手，道，“手机给我。”
宋幸一直贴身放在兜里，递过去，看到男人下了一个绿色的软件然后给他看。
“英语单词背诵app。单词书下好了。都是基础单词。”
“每天背15个，第二天复习前一天的。”
周清像布置作业般说着。
“编曲和英语一起学。不准偷懒。”
“我会随机抽查单词，还要给你考试。”
“……怎么考试？”
宋幸没接触过这个。
面上露出对未知事物的空白。
周清摸摸他的脸，“瞧吓得。不是学校那种。”
“那是什么？”
周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低吟一声，似在思考。
过了会儿，打出一个响指，道，“英语歌。用编曲软件自己写一首英语歌。”
“下次唱歌就唱这首原创。”
“我会打分。90分及格。”
“哥。不是60分及格吗？”
“满分150。”
宋幸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还是“哦”了一声。
而后，眼眸里的色彩微漾，“那我要拿满分。”
“成为像哥一样的学霸。”
周清嗤了声，好笑道，“好。那哥等着你超过我。我把学霸这个名号给你。”
说完，宋幸好像真的挺有干劲儿似的，转头就开始翻资料。
看他有模有样双手搭在键盘上，问道，“电脑会用吗？”
宋幸手指顿住，点点头，“和手机的26键差不多。”
周清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举一反三，看来挺聪明。
宋幸又道，“哥。电脑给我用，你用什么。”
“不用管哥。哥办公室里有27寸大电脑。”
宋幸似乎对这个没概念，转头讶异看向他。
周清不太想看见他的眼睛，把他的头转回去。
“时间就是金钱。能问我问题的时间就现在。”
“白天我得上课，晚上你又要唱歌。所以只有这段时间宝贵。”
宋幸点点头，埋头看起。
等周清洗完澡出来，看到空白的轨道上有绿色的东西，甩甩未干的头发。
走过去，手撑在桌边儿，几乎从后包裹的姿态凑在电脑前。
“你小子，上手这么快，上面那是你编的吗？”
宋幸察觉男人吐出的气息在耳颈侧。
很轻很痒。
带着沐浴露的香味。
稍稍侧头，看到男人凛厉的喉结，线条硬朗的下颌线。
“嗯？问你话呢。”
男人刚洗过澡，身上带着热气，长长的手指捏在他后颈。
传来的触感。
干燥。
粗糙。
却温暖。
宋幸转回头，垂着目光，低低“嗯”了声，轻轻挠了挠脖子。
“有没看懂的么。”
周清没想到这小子学习能力这么强。
什么问题都不问，就上手编了。
“有。”
宋幸把资料放在键盘上，黑笔圈出来很多词汇，全是英语单词。
周清手肘碰碰他，让他往里头坐坐，自己盘腿坐他旁边，拿过笔给他。
“我教你发音，跟着念。”
“我告诉你意思，自己在边儿上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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