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难得宁静的一个夜晚,战事终于平息,百姓紧绷着的那根弦放松开来,终于不用担心齐军会打到北地,不怕从睡梦中惊醒,所以整个长安早早沉睡了,等着迎接新的黎明,除了那个冰冷的宫城。
一道火星拖着长尾巴从天边飞来,初始时只有芝麻大小,根本引不起谁的注意,直到变成一道火光飞近长安上空,守城士兵立马列阵,一队队骑兵奔过街市进了宫城,间或有从梦中惊醒的人家,也只能惊恐捂着被子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战事初歇,难道又生了什么变数。
宫城里守军聚集,如洪流一般向亮着灯光的大殿而来,若那里出了岔子,这个新的帝国又将倾覆。
火光划破长安上方的夜空,却无心眷恋这座繁华无比的城池,拖着黑烟向西飞去,几息后一道火舌冲天而起,隔着百里都能看到,直冲云霄的火光把这片大地照亮如同白昼,随后是一阵轰隆之声,有如山崩地裂,有如巨龙沉吟,整方天地都在微微颤抖。
长安城在这声颤抖中苏醒,人们惊慌无助地看着房屋摇晃,灰尘从房梁跌落,瓮罐在案几作响,人声如鬼哭,屋震同雁鸣,而后无数惶恐的哭泣如潮水般席卷整个城池,与那声彻地龙吟和在一起,大地嘹亮的可怕。
好在战事刚歇,都城长安驻守的士兵数以万计,这些黑色人群穿梭在各个坊市,帮着救人灭火,守备戒严,维持秩序。
唐云慕刚出大殿就看到那片火光,跨上战马直奔宫门而去,数百甲士紧紧缀在身后,他们自然听到了沸腾的嘹乱,但与他们无关,百余铁骑穿过长街,穿过长安城高大的白虎门向西而去,湍急的马蹄声被掩盖在那片嘈杂里。
……
“紫薇不现,天星坠落,乃大不吉!”次日早上大殿的朝议始于这句。
唐云慕高坐在前,满脸写着疲惫,右手揉着额头默不作声。
“帝典在即,却出现此等预兆,怕是……”有人试探着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战事已歇,陛下名不正言不顺,若再不举行帝典只会徒惹变数。”有人反驳。
“预兆预兆!狗屁预兆,天上掉下个石头罢了!”唐云慕莫名烦躁,一拍案几吼了一声。
“陛下慎言!”一众大臣跪倒在地。
唐云慕左右瞅瞅,没看到那身白衣,回长安时白莳带着一队兵马向西去了,他自由散漫惯了,即使军营里呆了那么久也不曾穿过铠甲,又岂能喜欢上这宫城朝堂?
“这等大事都不曾捎个消息,你走的可真干脆,由我一人面对这些吃人的狐狸。”唐云慕叹息一声,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那种烦躁感更甚。
“你们总说他是个江湖草莽,不该得将军之位,我便顺着,他便始终是个副将,如今又说这狗屁大星不吉,到底我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唐云慕怒喝着问,昨晚讨论过的话题又提了出来:乔将军该得什么样的身份。
“正因陛下已是一国之君,一言一行都将由书记官载入史书,才儿戏不得,乔大侠确实劳苦功高,但……”有人欲言又止,对白莳的称呼不是乔将军,而是大侠,加上陛下又与这位乔大侠的关系很耐人寻味,其间轻重理不清楚。
“但怎样?又如何?”唐云慕蹙眉问。
“这乔大侠弑帝屠城已是事实,哪一件在史书里不遗臭万年?过大于功。若是功过相抵也就罢了,若再加官进爵,怕难以服众,也对不起先帝。”在场的大都开国之臣,没什么不可说的。
“莫拿先帝压我,他杀父上也是得了我的授允,莫说弑父,杀兄和屠城的事也可为我一并记上,做得就不怕人记得。”唐云慕的脸如同暴雨前的阴云,雷电在其中轰鸣。
“陛下慎言!”又是一声整齐呼啸。
“陛下如今已是唐国帝君,一言一行当以社稷为重,切莫掺杂过多个人情感!”有人天不怕地不怕,说的铿锵有力。
“帝君,社稷,百姓,家国天下,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能左右么?”唐云慕冷笑着问。
“星陨,帝崩,大不吉,若陛下此时一意孤行,动摇根基,国将倾覆!”这本是个忌讳,但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
“又来,你们是想把我逼死应了这不吉之兆?”唐云慕由怒转笑,笑的放肆。
“陛下,称帝之前那些腌臜事大可不提,不过现已身在帝位,就该为社稷百姓着想,若真一意孤行,又落个龙阳之好的名声,那便是唐国之耻,史书之耻,若此,臣对不起唐与后人,请从微臣躯体上踏过!”一人忽然说道,将唐云慕隐藏最深的伤疤揭开。
所有人看着那人,愣了几息后同时跪地,“请从微臣躯体踏过!”
唐云慕仿佛被万箭穿身,踉跄着退两步瘫坐地上,连言语都没了气力,“退下吧,都滚!”
一众人退出大殿,殿门掩上,唐云慕孤坐在无边阴影里。
……
白莳领着三千士兵向西过了凉州,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他站在一处山丘上遥望着凉州唏嘘不已,恍惚间已经十多年了,自己也快走遍天南地北了。
“主子,何时回家?”一白衣老者问白莳,这是从铸剑山庄跟出来的老人之一,十五年一直隐在白莳身侧。
“回家?”白莳似乎反问,只觉得这词好是陌生。
一只信鸽飞进队伍,士兵送来叠起的短信,白莳打开扫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不出所料”。
白莳是个聪明人,从唐云慕第一次留在他营帐过夜时就预料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如今遥远宫城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比预想的更猛烈。
其实也不快,已经很多年了。
“有颗陨铁落于长安附近,该是铸剑的好材料,回头记得提醒我。”白莳出身铸剑山庄,星星坠地这种事在书里见过,倒不像别人那般想,但也知道常人会怎样想。
天空落下了第一粒雪花,而后一小粒一小粒的洒个没完。
“快除夕了。”白莳说,除夕之后便是唐云慕的帝典,他将登上唐国帝位,成为唐国最尊崇的人。
白莳紧了紧衣裳,纵马继续向西,没人知道他想去哪里。
出凉州,过阳关,从荒草原到戈壁滩,而后是茫茫沙漠,这里不再有人烟,连雪花都不曾临幸这片死亡之海,只有风沙在其中肆虐,一年一年,堆积起数千年的昏黄时光。
马蹄不停,几千人进了漫天风沙,却连个涟漪都没泛起,很快便被黄沙掩去了踪迹。
马匹果然不适合在黄沙里奔走,马匹死了便步行,到除夕时活下来的士兵不到五百。
白莳掏出一封地图,这是按照铸剑山庄的书上描述记载大致画出来的,至于荒城还在不在那里,这黄沙中又该怎样辨别方向与生存,白莳不曾考虑过,江湖客就凭着感觉做事,顺着心意做事,只是……
只是可怜了这些将士,怕是都要埋在黄沙里了。
不过白莳也不怕落了骂名,想来已经落了,多一个或者数个又何妨。
绕过最后一个沙丘,地平线出现一轮弯月,似上天戴了一个月牙吊坠,以两道河为链,一片下弦月的湖为坠,蓝汪汪不带一丝杂质,坠子下头又吊着个小城,夯土成墙,掩映着些许土坯房屋,再向下晕开一大片田地。
荒漠行军近两月,终于找到这座荒城,齐国残兵最后的庇护之所,暂不属于唐国的隐世之城,可白莳身边剩下的不到二百人。
“民间的江洋大盗,江湖的亡命之徒都逃进了这片死海荒城,律法加持不到,佛家的无间炼狱,上苍遗弃的地方,如今又多了齐国残兵,我们这二百人怕是……”有士兵看着自己这边百来号人。
白莳回首向东,无数沙丘掩映在漫天风沙里,别说长安,连凉州都看不到。
“今天该是何等辉煌啊。”白莳笑道,他很少笑,唐云慕几乎不曾见过,便也错过了此时最灿烂的笑脸。
“这城我一个人来夺,将新的唐国填补完整。我以命担保,你们若能活着回去,便是无上光荣!”
“将军!”一众士兵跪地低吼。
“主子!”几个白衣老者也低呼一声。
白莳抬手打住,“既然我是将军,那便听令,将军令你们守着,你们就好好守着,将军令你们活着,你们便要活着,等我攻下荒城,或者等我死在荒城,军令才会作废!”
白莳看着老者,而后从衣襟里掏出两个信封递过来。
“一封交给陛下,一封带回家里,至于你们,留在家里也好,散于江湖也罢,去留自便,信了都给家里说了,应该不会为难你们,或许……也可留在宫城。”
“主子,我们可……”老者还想再说什么,却又被白莳打住。
“这里没有主子,只有将军,听令行事!”白莳脸色一冷。
“可我们不是士兵,不必听将军令。”老者同样冷脸答道。
白莳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凑近了悄悄说道,“十数年来拼杀无休,我隐隐感觉到传说中的境界,或许这是个契机,置之死地,涅槃重生了便是无上剑道,若是死了,就是命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武功遇到瓶颈时总需要一个契机突破,白莳与青云真人比试受伤,隐隐有所悟,后屠了一次城,多半是怒,剩余一小半则是试,如今靠近荒城,剑鞘蠢蠢欲动,荒城里可能有千人万人,若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可还有千人万人供自己一试?至于对错与骂名,白莳从不在乎,剑客追求的永远是剑道。
几个老者微微动容,都是剑客,自然知道传说中剑术的无上境界天剑境,更知道这种契机对于一个剑客的意义,只要能摸到门槛,搭上性命又有何妨。
一个剑客可以杀十人,屠百人,但难抵千万人,若把这些人换成士兵,列军成阵,军阵的杀气与江湖草莽之气完全不是一回事,一个剑客怕是挡不住百个士兵。白莳久在行伍,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若以他现在的剑术怕是也敌不过几百甲士,那荒城里可有上千人,甚至有齐国残兵,此行九死一生。
那么心剑之上的天剑境该是何等模样,可敌得过千人万人?白莳不知,或者说没人知道,那是仅在个别典籍里记载过的寥寥数笔,近些年江湖不曾出现过,心向往之。
几个老者同时拱手,无关身份尊卑,只在剑道高低,低低唤了一声:“主子!”
“该是庆贺的事!”白莳笑的灿烂。
确实该贺,哪怕把命搭上。
白莳终于舍得换上一身铠甲,冰冷凝重的甲片映着他冷峻的脸,高手剑客特有的杀气渗出道道缝隙,压抑的让人窒息,连风沙都停了一瞬。
着着铠甲的白莳,唐云慕也未曾见过。
“天边我一个人去看了,景致不好,但风光无限。”白莳低低道了一声,接过自己的剑向着荒城去了,风沙在他身后卷成一个个漩涡,黄沙渐渐淹了来路。
那一仗没有见证者,只听得风沙低鸣,和着惨叫声在荒城里撕心裂肺,黄沙滚滚,遮掩住这片无间炼狱,仿佛被连上天都不想多看一眼,只是偶尔有剑光划破昏暗,成一道银虹直指苍穹,又淹没于无边昏暗里,消散,湮灭。
青蓝的月牙湖成了血翡翠的红,沉淀后很有层次,透着惊心动魄的美,只是弥漫着的腥味刺得人睁不开眼,连风裹挟的沙粒上都带着血迹,吸引无数食腐鸟在低空盘旋,却又被这惨状吓得不敢落地,于是形成一片乌泱泱的云层,笼罩着整座荒城。
荒城不再是荒城,白莳也没能活着从里面出来,只有五十个士兵带着一具尸首回了长安,尸体的手里还握着剑,只是断成两截了。
“死城,埋剑之地,人间最惨烈的景致。”活着的士兵惧于描述那座城。
唐云慕于无限荣光里登上帝位,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半丝晴光,与白莳脸上挂着的笑意形成鲜明对比。
“在死的时候你还会这般舒畅的笑,为什么?”唐云慕抚着白莳的脸问,可惜没人能回答他。
……
一颗大星坠于长安,唐国年号便定为天启。
大星坠,帝王崩。
唐国皇帝没有死,但开国功臣乔将军于天启元年战死沙场。关于他的功过众说纷纭,屠过两次城,甚至传言曾亲手刺杀唐国候,却又有开国之功,收复边疆城池之劳……
皇帝将乔将军的尸首葬于帝陵,一切评说终是随着身死而渐渐平息。
唐云慕作为唐国皇帝想查白莳身世不算难事,遂于长安城西建高楼,名白云楼,常在楼上登高远眺,可望西边数里,且亲自提了一首诗:
“仗剑白衣去,一骑入荒城。
囹圄帝王命,何不笑鬼神。
慕,天下人。”
有人分析第一句写已逝的乔将军,第二句感叹自己不能亲自出征,同时又指唐国睥睨天下之气势,最后一句不成规矩,但是将天下人紧跟在自己名讳后面,似乎心系苍生百姓……
当然也有别的解读,不过是些小巷子的闲言碎语罢了。
……
白莳死后有几个白衣老者悄悄进了云梦深处,不久后又回了长安宫城。
这年铸剑山庄铸了一把绝世之剑,传说剑成之日传来龙吟之声,便取名龙吟,几息后又被上天毁去,似乎不想此等神兵降临人间,剑成却又被毁,如流星般绚烂而逝,让人唏嘘。
也是这年,铸剑山庄多了一块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白帝城,知情者寥寥,不过在多年后才开始悬于云梦城的城头,倒无人无端联想。
同是这年,铸剑山庄多了一座无碑坟冢,里面只葬着几缕衣冠和一柄断剑,知情者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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