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不知道自己醒来又睡去多少回,清醒时写了什么,恍惚间又梦到什么,仿佛那两天便将后半辈子所有的罪都受够了。
浑浑噩噩中鬼医婆婆似乎常在床畔诊脉,知书喂了他好多苦兮兮的汤药,小刀似乎也来过,本该黑黝黝的脸色极其苍白,却终究活过来了。
小白能说话时已是白露。白露至,雁南飞,声声切,人未归。
往年这个时候小黑会猎好多大雁留着过冬,小白则喜欢在沾着露水的枯叶上写字,写完后丢进炉火,露水随着烟火变成一缕雾气,溢散出师父最欢畅的茶香,这样就没人知道他跟人间说了什么。
自己矫情了?小白被这没来由的情绪惹恼,他不喜欢想不明白的事,比如这股思绪,难道人之将死真会怀念过去?他要死了么?那更难过,或许也更轻松。
“噼啪——”
炉火里的干柴发出响动,山里的夜晚已经转凉,太阳刚下山时知书就生起炉子,此时烧的正旺。
“那股烟火气吧。”小白这才想通,心里也畅快了。
“看来你清醒了,我该跟你道谢,救命之恩。”小刀抱着臂靠在门口,身上带着湿气,想必站了不短时间。
“你也醒了,我也该跟你道谢,没把杏子林请去长安。”小白回答,“请”字的音节很重。
这句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至少小刀没笑,而是凑过来皱眉盯着小白,“你想死?”
小刀始终想不明白,小白这个半大小子为何服下东风破,把自己折磨到生不如死,仅是为了救他?亦或自信到极致?
小白哂然一笑,“你活不了,杏子林也别想活,鬼医婆婆经不起这般折腾,恰好我有这个本事,所以我必须救,必须这么折腾,就算没救下来,或许看在我这么尽力的份上放过杏子林,目前看来我赌对了。”
小刀抿着嘴微微摇头,这个理由看似充分,但他见过太多将死之人,或卑微着跪地求饶,或挣扎着苟延残喘,那些人有个共同点,眼睛里有想活下去的光华,这在小白眼睛里看不到,就像建安城殿下的眼神,没了活力。
小白说小刀不懂医理,大病初愈就该眼神无光,随即问了一个让小刀杀意顿起的问题,“你为何服下东风破?”
小刀眼睛一眯,换了一副神色,却噗地吐出一小口鲜血,用袖子毫不在乎地擦了擦,“一个敌人”
“敌人?谁这么大胆?”
小白一开始就将小刀身份猜到**不离十,必然是朝廷里的军职或者武将,地位还不低,如果军中械斗,断不会逼到服用东风破的地步。可如果对方乃江湖中人,江湖里哪个不开眼的敢跟朝廷叫板?
小刀咬着牙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小白更疑惑了,不死不休的仇敌却连身份都不知道?挺……离谱的。
小刀似乎看出了小白的疑惑,同时也懂很多道理,身体是个躯壳,心事憋的太多就会撕裂,闲着也是闲着,跟这个比他略小几岁的救命恩人聊聊故事也好,于是搬把木椅坐到床边,“他杀了人。”
“哦?一桩命案?”
“是命案,却没那么简单,因为杀的人是殿下,我是殿下暗卫。”小刀几乎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殿下?”小白一滞,能被小刀称为殿下的不多,王爷?皇子?郡主?
“郡主,原唐国烟雨郡主。”
小白呃了一声,犹豫要不要接着问,见小刀眼神同意,便问道:“所以……你跟她……”
小白看过很多书,不乏一些儿女情长的话本,但他始终读不懂那种情情爱爱,觉得太过表面浮夸,所以“喜欢”二字说不出口,更别提“爱”字。
小刀摇头,“我们是朋友、君臣与主仆,从未有过那种情感。”
小白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立马又发现一个问题,“原”郡主?似乎有点蹊跷,示意小刀仔细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不过是个俗套故事罢了。”小刀说,奈何除此之外没什么好的话题,再俗套也是故事,正好天色渐晚,正好打发时间。
……
唐雨嫣生在宫城,有跟小白相似的爱好:读书,不过与小白不同,她读的书大都诗词歌赋、才子佳人,年幼时常在宫墙眺望,看着天际出神,等长大些,胆子也大了几分,多次溜出宫去。长辈倒也不管,只命侍卫暗中保护,毕竟这宫墙里头确实没多少风景,谁看几年都会腻。
十五岁那年唐雨嫣骑马蹿去建安,在那里遇到一位卖画书生。
小雨淅淅沥沥,唐雨嫣于茶馆阁楼上端着一杯热茶依帘听雨,街对面的落魄书生正狼狈地收着画,奈何那些画单是一张宣纸,连卷轴都没有,收起来颇费功夫。
书生见有几张画作已被打湿,便将所有未收起的画作一股脑摞在一起,却有墨痕未干,加上沾了雨水,上面几幅黑不溜秋糊成一团,看不成了。
书生一抹脸上雨水,生气地将那几幅糊画揉成一团丢掉,再用已经湿掉的粗布打包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水洒了一桌,剩下的画也看不成了。
唐雨嫣似看到了人间最无语之人,不停发出啧啧之声,“可惜了,书读傻了。”
想来书生也明白自己蠢笨,一袖将那叠画扫到泥水里,反正卖不出去的东西,随后又撑开纸伞盖在小桌上,甩甩袖子沾的雨水墨汁,这衣服也快要不成了。
书生凑到摊子后面的当铺避雨,却被当铺伙计赶了出来,因为书生全身都是泥水墨汁,要是在当铺溜达一圈,伙计就得好好打扫一番,何苦来哉。
书生气的直跺脚,指着伙计骂骂咧咧,又被匆匆跑过的行人绊了一下,踉踉跄跄撞到书桌,桌上的雨伞跟笔墨纸砚全洒在地上,被人踢的七零八落。
“啧!蠢的窝囊,笨的离谱!”唐雨嫣看着那个坐在雨里哭丧着脸的书生满是鄙夷,早将画作或笔墨纸砚抱在怀里,人再打伞,至少能救下来几样,何至于现在画作、笔墨纸砚、衣裳、雨伞等等一样都没保住。
小刀在另一扇窗前抱着刀,伸着脖子向下看了几眼,也噗嗤一声笑了。
“你要有这么笨,我就立马换个侍卫。”唐雨嫣冲小刀吼了一声。
“我要这么笨,也不会跟你来建安了。”小刀白了一眼。
“你敢白眼我?我让四三爷爷扒你的皮。”唐雨嫣皱着鼻子直跺脚。
小刀不以为然,这烟雨郡主嘴上厉害,却从不会做什么恶毒之事。
小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几个侍卫隐进街道,小刀跟着戴着面纱的唐雨嫣出了茶馆,书生不知从哪冒出来擦着桌子,捡起地上的毛笔跟砚台,大有重新开张之意。
唐雨嫣停在桌前问书生,“画的好么?”
书生见来了生意,赶紧回答一声,“好得很。”
唐雨嫣努努下巴,书生麻溜跑去不远处的书斋找来一叠宣纸,铺开后立马研墨,提笔就画。
主顾是个大家小姐,山水什么的就免了,他便画了月宫仙子,嫦娥抱兔起舞,线条倒是很好,笔法也算老道,只是作画时袖子上的水滴总滴在纸上,要不是现场看着,恐怕认不来。
一副画很快作完,书生似乎急于表现自己文采,提笔配诗一首:
泠泠下弦月,啾啾玉兔哀,广寒仙子舞,独守长生台。
唐雨嫣的眉头越皱越高,“好好一副画,好好一手字,全被这首诗毁了。”
书生脸色一黑,感情这个主顾也不打算买画付钱,只是诚心消遣自己,“黄毛丫头,懂哪门子的诗。”
小刀哼哼一声,倒不是因为书生不敬,纯粹喜欢看郡主吃瘪而已。
“你怎知月宫清冷?莫要把你蠢笨倒霉的心境掺杂在画里,毁了我的心情。”
唐雨嫣越说越气,提笔在另一张白纸一角写道:
皎皎下弦月,飘飘仙人裙,笑问红尘里,谁不羡长生。
写罢将五两纹银拍在桌上,“画,把刚才那幅画画上去,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书生撇撇嘴,但看在银子份上没有还嘴,按照吩咐又画了一幅仙子图,唐雨嫣这才拿起画作满意点头,哼着调子走了。
书生收起银子,朝着唐雨嫣的方向啐了一口,“懂个屁的诗歌。”
这一幕唐雨嫣自然没看到,两个月后那幅画出现在宫城某个妃子的寿宴上,正是烟雨郡主献给自己母后的寿礼,温馨的小插曲罢了。
次年,科举将至,长安来了好多书生,十五到五十岁都有。唐雨嫣对诗词歌赋喜爱已久,如此盛事岂能错过,领着小刀整日在试院门口溜达,本想结识几位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建安那位书生也来了长安,还一眼认出唐雨嫣,于是翻了白眼啐了一口,唐雨嫣回以同样“礼节”。
“要不是怕背上欺负穷苦书生的名号,我都想让你揍他一顿。”唐雨嫣对小刀说。
小刀嗤了一声,“欺负人的事我不干,你可以先挑事,等被打了我再帮你出头。”
唐雨嫣踹了一脚小刀,没踹到,小刀让她斯文些,这可是读书人的地盘。
考试结束,烟雨郡主的身份确实好用,稍一打听就知道那位可憎书生的下场,“为作文而作文,强行解读朝堂,没判大不敬已经算宽宏大量了,还想中榜?”
“名落孙山就好,极好,最好不过,小刀,抽个时间跟我再去建安,我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殿下,您现在没有一点郡主的模样。”小刀回道,然而他似乎忘了一件事情,那时的烟雨郡主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丫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