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秋正盛,北山冬已浓。曲径覆新雪,柴扉依旧人。
马车过了最后一个市集,于莽莽雪海艰难吱呀半日,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树枝落雪簌簌,车辙又被白雪覆盖,留两道越来越浅的线条。
“没人跟着,前面便到。”
知琴钻进马车,捏着肩膀落的那层细雪,看它慢慢变成水渍。小白睁开眼睛拢了拢身上的毡子,透过摇晃帘子出现的细碎缝隙往外看。
拐过一座松柏低梁,山坳里落了一座院落,木扎的篱笆爬着枯藤,藤上又长了一窝白雪,篱下的园圃也趴着一层,起伏了些许阴影。
“师父!”
小白喜极唤了一声,跳下马车奔着院落去了。知琴拿着大氅追着,让他莫要着凉。
木门边的枯树下生着一堆篝火,旁边坐着个瘦小老头,麻布衣衫将他裹成一根木桩,看到马车时嘴角已经咧开,再闻这声师父,高“嗷”了一声,以作回应。
“估摸着就是这两天,可算等回来了。”
小白扑到师父身边,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将他扶起,从知琴手里拿过大氅给他披上,上下一打量,可没怎么长啊,小脸还是煞白煞白的。
“冻的。”小白回答。
师父带两人进屋,往火盆里加了柴禾,用噗噗冒着热气的水壶倒了两碗热水,让小白仔细讲讲这一年的遭遇,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属实孤寂得紧。
“先不忙,我给您把把脉。”小白说。
知琴将物件摆在桌上,师父坐好伸出左腕,笑看徒弟细细给他诊断。
岁月催人老,一年未见,小白觉得师父老了许多,脉象也是如此,陈年旧伤早已消愈,可脉象苍老,如面容般看不出半点“第一剑客”的模样。
开了剂滋补药方,知琴将马车里的书籍药材等货物往进搬,小白给急不可耐的师父说起这一年的种种,不知不觉天就大黑。
知琴端药进来,小白才终止那些话题。
“师兄还有几天才能回来,师叔可能更晚,但应该能赶上过年。”
“那就好。”师父感叹一句,吹着药一口一口地抿着。
“你师叔说小黑被打伤了,回来帮他看看,可别落下病根。”师父想起什么,抬头对小白说。
小白嗯了一声,“似乎已经康复,不过我会再医一遍,而且该到鬼门针了。”
师父惊喜抬头,“哦?因祸得福?那他该是江湖最年轻的心剑境,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不过更让我意外的是你,一年就从鬼医手里学会这套针法。”
当年师父死里逃生,破而后立,突破心剑,迈入天剑。小黑这次大难不死,似乎也要突破人剑,进入心剑。
至于鬼门针,这要从一个早已不存在的门派,两套域外剑法说起。
据传唐境东北以北是无边荒原,雪山挺立,只有仙人可以逾越。穿过莽莽雪山,越过茫茫雪原,跨过永冻冰海,便踏足一片域外之地。传说那里有时几个月不见黑夜,又几个月不见白天,星空泛着诡异奇光,凶兽穿行其间,活人难以生还。
然而就是这般死亡之域,以前是有人的,甚至有个宗门叫太虚宫,建于冰山之上,有太虚、冲虚、玉虚、清虚、玉女等几座冰峰,主修剑法,各峰之间的剑招各不相同,只是后来风雪愈发恶劣,人迹寥寥,十不存一,几十年前仅剩不足百人,便向不同方向而去,保留火种,以寻新生。
一位清虚弟子向南直下,一路辗转,九死一生来到唐境,用他所带之剑,所学剑法,在大唐江湖闯出一番名堂,这人便是师父。
其实师父带了两本剑诀,一本是他所学的《清虚剑诀》,近身短剑,另一本是《玉女剑诀》,近身软剑,只是这《玉女剑诀》一般为女子所学,师父便一直存着,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使软剑的鬼先生,见他资质奇佳,也怕断了传承,便将《玉女剑诀》交给鬼先生了。
虽说剑招不同,但太虚宫都修外家快剑,隐隐间能看出各峰影子。只是这太虚剑法破境时稍微繁琐,须以鬼门针辅助,唐国江湖会这套针法的杏林高手明面上只有鬼医,小白才拜在鬼医门下,入了杏子林。
鬼医知道此事,当年师父死里逃生,正是鬼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再用鬼门针助他踏入天剑境。这次小白回来,也正想用学来的鬼门针帮小黑破境。
第三天晌午,小黑终于回来,拜会师父,讲述遭遇。
师父将拳头捏的咯吱响,誓要杀了小刀为徒儿出气,又听小白说小刀是朝廷中人,师父无奈地松开了握着的拳。
“当年我初到唐国,大致了解,大唐江湖没几个能入眼的高手,加上我心高气傲,想尽快闯出名堂,遂一人一剑闯上气宗,事实也证明我的猜测没错。”
“当时气宗宗主外出云游,外门长老无一合之敌,内门长老稍稍凑合,但也只是凑合,剑法还是大不如我,倒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与我战了一天。我没吃没喝,体力不济,只好从鹰嘴崖遁走。”
“经此一战,气宗这唐国第一大宗门的名头大打折扣,与之相反,我的名气隐隐有超过所谓‘剑圣’的势头,我便想寻遍天下,见识见识那位剑圣到底几斤几两,只是……”
说到此处,师父略微停顿,长舒一口气后讲道:“都城长安有一座白云楼,高耸入云,若是踏上此楼,整个长安尽收眼底,风光无限。那日我来到白云楼前,里面走出一位扫地老者,他说白云楼暂不开放,更不可持剑进入。”
“那老者说话时风轻云淡,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不像习武之人,却让我打心底里忌惮,那种感觉,只在玉虚宫长老的身上感受过,遂断了硬闯白云楼的念头,悻悻离开长安。”
“长安为何没有江湖宗门,常人以为它是都城,禁军把守,实则长安城有高人坐镇,朝廷高手可比江湖宗门里的高手高出数倍,连我都尽量不触朝廷的霉头。”
“不过有所收敛并非怕事。除过朝廷,江湖高手不过尔尔,败在我手里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剑法一道,除了剑圣,明面上无人敢认第二。结果正是这些虚名惹了麻烦,险些陨命,却也因祸得福,踏过那道天堑。”
师父看着小黑:“境界不够才觉热闹,登高之后就会发现所谓江湖不过小儿打架,都是虚名,提不起半分兴趣,剑圣就比我看的通透。我老了,只能苟且在这山窝窝里与天地斗,养养徒弟倒是不错。你们年轻,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江湖离了我后也太过清闲了些。”
小白小黑,甚至一旁的知琴都听的入神。有些故事师父以前从未讲过,大概因为此前他们常居山里,对江湖没有概念,如今闯荡一年,可以说说了。
“与我猜测一致,朝廷很少过问江湖事宜,但肯定有高手,至少小刀的师父可能不弱于现在的您。”小白说。
师父点了点头,“若是我再年轻十岁,不,五岁,不像现在这般……”
随即语气一转:“都怪你们师叔,带出去也不照看,受这么重的伤,回头找他算账。”
“不怪师叔,他不知道这次会这么危险。”小黑说。
师父哼了几声,背着手往出走,“跟我进山,沉淀沉淀。”
小黑跟师父在山里转悠四五日,每晚回来小黑都精疲力尽,第六日安稳修养。
傍晚,知琴熬了一大锅药材,小白将药汤掺进木桶的热水里,小黑赤条条跳进去,小白进屋关门,将一盒金针摆在桌上。
“疼了,或者水凉了,吱一声。”小白提醒。
小黑双手搭在木桶边,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油灯温润的光被氤氲水汽浸透,在稍显黝黑的肤色上拓上一抹昏黄,细密的水线被汗毛剓开,又凌乱地合成一滴滴大水珠儿,顺着肘尖滴答滴答。小黑的头发已被打湿,湿漉漉散在脑后,有一缕凌乱搭过锁颈,那水线儿便顺着微微隆起的肌肉,微微起伏的胸膛线条,一股股流进水桶的药汁,再变成水汽淹没他的面容与身体。
不知是热的还是这水汽作祟,小黑额上也起了一层汗珠,闭着的眼皮微微跳动,**的羞怯让黑黑的脸上多了一抹错觉微红,指尖在木桶上挠啊挠,发出老鼠爬动的吱吱声,那微红更红了。
小白看了一眼便撇过脸去:“反倒生份了。”
“烫的,现在好多了,你只管施针就是。”小黑嘟囔一句。
火燎过针,小白的手却微微停下,针尖尚未触到小黑肌肤。
小黑呼吸急促几分,良久未觉小白动作,睁眼看到小白的手在微微抖动,脸色煞白。
小黑抬手稳了稳小白的手,“过去的事莫要再想,我们活下来了,不行就让知琴施针吧。”
小白回神,“师父说你这两天状态极好,乃最佳时机,知琴针法尚不成熟,还是我来吧。放心,只是想起那时之事,难免出神,现在无碍了。”
小黑捏了捏小白的手,随后松开,重新搭在桶边。
小白舒了口气,手指捻着金针,缓缓刺进小黑绷紧的肌肤,针尖处形成一个小凹痕,水滴淀到这里,漾漾一汪池水。
精待几息,松开金针,金针便如汗毛般“长”在小黑臂膀上。
小白左手再拿起一支金针在火上燎着,同时抬起右手,在小黑的背上量了一拃,小黑浑身微微一颤。
“手太冷了?”小白问。
“不,有点痒痒。”
小白噗嗤一笑,“死都不怕,还怕别的?”随即扎了一针。
“如果我死在建安……”
“莫要胡说,师父就不该让你出去。”小白立马打断小黑的话。
“或许吧。”
其实小黑怕死,不怕痒痒。其实小白知道小黑怕死,不怕痒痒。都是没话找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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