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邹漪照常进宫为皇后诊脉,陪坐说话之余,她从交好的内宦那旁敲侧击,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十日前,太医院有三位老太医“主动”告老还乡,皇帝“挽留”不得,只能附赠了每人一大笔钱财,算是给了他们安享晚年的依凭,那三位太医除了下跪谢恩,眼角溢出的泪水只能憋回眼眶里。
他们不是没想过办法留下来,三人联袂拜访了黄太医多次,想让他看在多年同僚的情面上去向皇帝求求情,得来的只有一句“技不如人,自食其果。”
三人只觉心都凉了,心里难免怨恨。恨那秦闻道量小气短,更恨姓黄的袖手旁观,在得知是邹漪治好了那秦匹夫的儿子后,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恨那邹漪多管闲事。
他们几个未尝不想报复回去,却有心无力。
那秦匹夫是国子祭酒,天子近臣,自己得罪不起;黄义鸣做了多年太医令,又与宫中嫔妃结好,地位不是轻易能撼动的;至于那个姓邹的年轻女大夫,按理说三人可以上门找她晦气,或叫人去砸场子,但又听人说她和平凉郡公来往甚密,平凉郡公又深得皇帝宠信。
绕了一圈,竟没一个他们敢下手的。
几个老头诅咒谩骂一番后,胸中郁气散了大半,随后相视苦笑,各自带着家眷灰溜溜回老家了。
邹漪听完内宦的话,深感做皇家御医的艰难。
治好了病患皆大欢喜,荣华富贵自不必说;要是治不好,说不得就会这样,轻则被人一句话砸了饭碗,提前赶回老家养老,重则怕是会没了性命。
说来说去,还是要医术精湛啊。
于是乎,邹漪进宫的次数更加频繁,每隔几日就要进宫一趟,亲自为皇后探脉,确认她腹中胎儿平安才离去。
皇后对她这般谨慎有些不解,私下里问过她自己腹中孩儿可是有什么不好。
邹漪望着皇后有些显怀的肚子,立马换了一副真诚的笑容,嗔怪娘娘想多了,孕妇最忌多疑忧思,自己只是收钱办事而已,毕竟娘娘和陛下的赏赐加起来都快有万贯了,她都不好意思不尽心。
皇后被她逗的忍俊不禁,多日来被邹漪这架势弄的紧绷的心情也逐渐放松,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轻斥她刁猾,但之后她一愣,思索她刚才说的话,疑惑问询邹漪“万贯?”
邹漪笑着点头“可不是吗,娘娘和陛下真是大手笔。”
皇后较之刚才,疑惑更甚“陛下和我给你的赏赐没这么多吧,竟有一万贯,你是否记错了?”
邹漪这时也察觉出不对了,遂将乐康上次送来的赏赐说与皇后听。
皇后听完先是惊讶,后又有些气恼“不想堂堂天子竟也会行此诓骗之事,来人!”
邹漪被皇后气势唬得一跳,可她深知其中必有误会,为避免事情闹大,她连忙安抚皇后,挥退了被叫进来的宫婢,几个小丫头不知所措间抬眼望向皇后,见她没反对,算是默许,于是赶忙撒丫子退了出去。
邹漪小心询问皇后缘由,听完后她也是一阵无语,想找人算账。
皇帝压根没赏赐邹漪那么多钱!
他只下令铸了一百二十枚金制建元通宝赏她,为了铸这通宝他还找皇后借了点钱(这也是邹漪没想到的,皇帝这么…窘迫的吗?)其他的什么飞钱地契田契通通没有!怪道皇后生气,你有这么多私房钱还找我借钱,怎么,是觉得我钱多好骗?
………
所以这钱既然不是皇帝赏的,又不是凭空出现的,那就只能是……。
邹漪“呵呵,人傻钱多没处花的另有其人,娘娘不必气愤。”
皇后不解“你的意思是说…”
邹漪尽量替乐康圆回来“平凉郡公为显陛下君恩浩荡,更为显陛下对娘娘腹中孩儿的重视,所以自作主张在陛下给小女子的赏赐中多添了些,虽有逾越之处,但看在其孝心可嘉,望娘娘恕罪。”
皇后醒悟“原来如此,竟是乐康这孩儿,他有心了,我怎会怪他。我说呢,陛下私库年年捉襟见肘,又怎会另有私房……”
邹漪也不去想乐康给她塞这么多钱的意图了,她现在很好奇皇帝的钱怎么这么少,他都把钱用哪去了。
皇后看着邹漪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她脸色微红,抚着肚子轻轻讲起了陛下的不易。
开朝初年,朝廷新立,百废待兴,百姓因连年战乱死了七七八八,田园荒芜,坟冢遍地,为了恢复生产,处处都要用钱,所以太祖皇帝那一代,皇家是没有私产的,不但没有,太祖皇帝还把祖宗几代人积攒的钱粮都拿来充军饷和赈济百姓了,皇家用度只能自给自足。
后来日子渐渐变好,百姓逐渐富足,但太祖皇帝定的赋税还是很低,低到他基本没机会插上手那些钱就又花出去了,皇家要用钱依然只能靠自己下地种田。
等到太宗皇帝登位,觉得堂堂天家之人竟要自己下地干活赚钱大损颜面,正好那时候有几家勋贵子弟不知死活,犯了王法还想免罪,面对审判官员,张口就是“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
太宗皇帝二话不说,命三司严审,若罪行成立全都重罚,结果这几家人轻则褫夺爵位,罢官流放;重则家产充公,满门处斩。既震慑了一些功臣勋贵,也充盈了皇家的内库。
除此之外,太宗还找了一批擅经营的商贾为自己打理产业,从此之后皇帝用钱终于不用左支右绌。
再后来若国家岁入丰厚,户部也会拨一笔钱归入内帑,相应的,若国家年成不好,皇帝也会从内帑里拨出钱来应急。但太宗皇帝是个好战之人,在位期间用兵频繁,内帑的钱基本都用在兵事上了,没攒下什么钱。
还是经过先帝的经营,宫中内帑才有了些积蓄,直到陛下登基。
从陛下登基到现在十几年了,虽说国家还算安宁,每年的岁入也不少,但赋税的收支基本上处在一个平衡的状态,有的年头纵有结余也没剩多少。
陛下又不好觍着脸把仅剩的钱挪到内帑里,反而有时因为国用不足拨了不少钱给国库,所以这次要赏赐邹漪时还要向皇后借钱。
邹漪听皇后讲解完后心里直打鼓“那…陛下的内库是没钱了吗?要不,我把那些通宝还给陛下,娘娘给我的赏赐已经够丰厚了。”
皇后轻笑“不必如此,宫中内库只是暂时没钱了,等到岁末会重新丰盈起来的,给你了就收好,陛下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皇后自是不缺钱的,皇后出嫁时,百里老侯爷和张夫人直接把一半家财给了皇后做嫁妆,所以虽说皇帝年年缺钱,但皇后仍过得很是富足,皇帝支应不急时也会和皇后商量借些钱救急,过后有钱了再还给皇后。
皇后的底线就是“万事皆可有商有量,但绝不能欺骗。”
邹漪出宫时心事重重,乐康塞这么多钱给她到底是何意,感谢自己?他之前不是已经给过她钱以示感谢了吗,这次竟胆大到冒用皇帝的名义,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知道是他送的,她不信乐康给她钱没别的意图。
她闭目沉思,过了一会又睁开眼,看着马车外的巍巍宫墙,罢了,当面问他吧。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邹漪忙坐正身体,车外跟着的内宦上前与人交谈,邹漪侧身倾听,隐约听见“车轮”、“损坏”等字眼。
邹漪掀开帘子,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的目光,出乎意料的,是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面前这人,正是在皇家家宴上见过一面的大皇子。
内宦搀扶她下了马车,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双手交叠,拱于胸前,双腿微微屈膝下蹲,朝这人行了个万福礼。
大皇子眉头一挑,许久不发一言,似是在打量她,邹漪见这人不搭理她,刚想出言,熟料他开口就是“你就是那个为母后治好不孕之症的邹女医?”
邹漪面色一缓,出言回答“不错,正是在下。”
大皇子嘴角上扬,不知从哪掏出一柄聚骨扇,“啪”的一下来张开,还装模作样的对着自己扇了几下“听闻你擅长妇人之症,我母妃昨日身染小恙,不知你能否去瞧瞧。”
邹漪看到他拿出把扇子就已经皱眉了,等到他说出请求,她眉头皱的更紧,“大殿下,你身上很热吗?”
说完就盯着他手里的扇子。
大皇子执扇的手一僵,有些尴尬的把扇子收起“适才在马车里坐了许久,炭火炙烤的有些热了。”
这人终于不再做这种有悖时节的举动,邹漪眉头松开不少,思及他对自己的请求,邹漪眸光一转便有了回应“大殿下的车可修好了?”
大皇子面色微变,咳嗽了一声“马车年久失修,不慎阻了姑娘行走,实在是在下的罪过,车夫刚才看过了,车牙损坏严重,无法再驱驰,故我只能命人再去调拨一辆马车,还请姑娘耐心等待一会。”
不愧是堂兄弟啊,连扯谎的借口都如出一辙的拙劣,邹漪心里嗤笑。
“那能否请大殿下命人把马车往旁边挪挪,好让我过去。实在是有要事,一刻也耽误不得,若有冒犯还望见谅。”邹漪语气温和,面色恳切。
大皇子此时也明白了此女是在转移话题,面色变得阴沉了些“姑娘不愿答应在下的请求吗?”
邹漪面露讶然“大殿下误会了,小女子怎敢。”
大皇子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那姑娘这是答应了。”
邹漪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不紧不慢的回应“小女子接下来的话纯属好奇,无半分推辞之意。敢问大殿下,德妃娘娘既是昨日染病,为何又拖到今日才找大夫,期间竟无太医看诊吗?”
大皇子一时语塞,回答的有些底气不足“母妃她说是小恙,所以并未召太医,今日偶遇姑娘,想起姑娘医术深湛,故而想请姑娘为我母妃看看。”
邹漪冷笑,偶遇,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想起乐康的行为,这俩人简直一模一样“小女子一山野游医,浅陋无知,大皇子着实高看我了,我只在女子不孕之症上有所涉猎,其余皆是一知半解,太医院诸位太医的医术皆在我之上,德妃娘娘乃万金之躯,实在不该涉险…”
“撒谎!秦闻道小儿子的疯癫失魂之症不是你治好的吗?你当我好欺吗?”大皇子被她当面扯谎气到了。
她治好秦毅这事竟是传遍京城了吗,邹漪很想知道是谁传的,她想当面“谢谢”那人。
“那只是凑巧而已…”邹漪继续狡辩,妄图蒙混过去。
“三个老太医都治不好的病被你治好了,我不信这是凑巧,就算是凑巧,你的医术也胜过太医院半数太医。”大皇子不肯放过她。
邹漪面带苦涩。
她如今每次进宫都提心吊胆,生怕皇后腹中胎儿有个不好,天家之人最是无情,本想等皇后顺利产下孩子就找机会脱身,现在又多了个德妃,她真的不想再和这一位有牵扯,有病不能找那些闲的长毛的太医吗?非要找她?难道她今年真的命犯星煞?
邹漪深吸一口气,点头答应“我现在真的有事,等有空闲,小女子一定去为德妃娘娘看诊,大殿下能把道让开了吧。”
大皇子见她应诺,遂命人把马车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开了一条道路,邹漪揖了一礼算是告别,随即拉了站在一旁发愣的内宦钻进马车,车夫一甩马鞭,车身的轮廓飞速的消失在大皇子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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