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鸭在水中嬉戏玩耍,天很蓝,很高,熟透了的瓜果的清香,隔着几里路都能闻到。棉花打了团,燕儿向南飞,天气渐凉。山下村子里的小娃娃一边啃玉米,一边听阿娘的“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清冽中带着专属于这个季节的怡静,这便是秋天的芸莱山。
“师父,我们这是要上哪去呀?”姜瑶身后背了个小竹筐,一边走一边问。他们身后跟着姜卿,慕容亭,还有几个其他的弟子,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这么个小竹筐。
姜绥寒闻言笑了,拿扇子柄轻拍了下他的头:“就你话多,怎么那几个小的都不问哪?”
姜瑶没心没肺地笑开了,说:“那是他们怕你,不敢同你亲近,看我多好,没人的时候还能陪你说说话。”姜绥寒没忍住笑了:“贫嘴。这不正值秋季,为师带你们去摘果子。”
姜瑶一听摘果子,开心了:“好欸,摘果子。”慕容亭紧走几步:“师傅,既然是摘果子,师兄为何不来?”姜卿也正疑惑:“是啊师傅,大哥怎的没来?”
姜绥寒歪歪头,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告诉他们:“启诚,他几天前下山除魔的时候受了点小伤,这会儿应当正在养伤,不方便出来。”
“师兄受伤了!没事吧?严不严重?他怎么也不告诉我?”慕容亭一听有点着急了,“我要不还是先回去看看吧!”
姜绥寒也用扇面拍了一下他的头:“小家伙,你大师兄都干这行多少年了,受点小伤再所难免。况且你回去了有什么用啊,他不说就是不想让你担心。”
姜瑶点点头:“是啊师弟,大哥常常带伤回来,我们几个都习惯了。师父难得有兴致带我们去摘果子,咱们就多摘几个,带回去给大哥,如何?”
慕容亭抿了抿双唇,点点头:“师兄……他经常带伤回来吗?”
姜瑶从姜绥寒身边退过来:“是啊师弟,大哥以前经常受伤。后来修为大涨就很少看见他再受伤了。这一次定然是太过棘手了才会受伤的,没事的,放宽心啦。”慕容亭点点头,忽然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他闷哼了一声。
姜绥寒立刻发现他的不对劲:“小亭,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有点形容不出来现在的感觉:“我就是觉得心口好热,不太舒服,就和上次…………”
和上次在芸莱山顶散灵是一样的感觉。
难道是,附近也有未果的魂灵吗?
“小亭,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吧。”姜绥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被他别在腰间的玉笛,“别硬挺着,你可以去那边的园子里稍作休息。”
慕容亭回了一句,转身向旁边的院子走去。
这是一家荒废的内园,破败不堪。但在层层灰土的掩盖之下,依然可见它曾经的辉煌。在正院的门上,一块牌匾上,正正方方写着几个大字:茶园。
“这是屋主人给院子起的名字吗?茶,园,还挺好听的。”慕容亭推开正屋的门,那种不知名的感觉又一次倾泻而出。这一次比上一次更重,更难捱。
他的内力修为尚且无法压制自心口泛出的疼痛,一口鲜血涌出,就像是绽放在别月的蔷薇。
慕容亭双腿发软地跌在地上,昏过去之前,他似乎看见满是灰尘的茶园似是焕然一新,有一幅字画正挂在门边: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阿爹,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那时的璃国几乎遍地都是这样的声音,百姓在哀嚎,在痛哭,国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是一个国家走向衰亡的象征。
但几年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那年不过十九,还未尽弱冠,父皇因风寒去世,走的荒谬,甚至没来得及立下太子,可偏偏老皇帝分外痴情,膝下惟有他一子。于是璃落十三年,榅笈帝栖凰登基,从他父亲手中接过了这江山社稷。
他是璃史上最出名的王。
栖凰上任不过三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撰写法文,适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扩大国土,建立城池。
他是一位盛名的王。他的臣子这样说。
他的文武将以他为尊,他的百姓以他为荣,甚至有一次他的贴身侍卫半开玩笑地说,像陛下这样圣明的君主,将来一定能成仙,住在云上。他记得自己当时叫侍卫不要多嘴,像这种玩笑开不得。
哪知真的一语成谶。
那一年,栖凰二十三岁。他的国家有了起色,主持祭天大典那天,年岁百十一的老圣子匡无离世,走的突然。
但祭祀大典不可多等,正当众人焦头烂额时,栖凰听见一道温雅润泽的声音自喧闹中传来。
“陛下,不如让我来主持。”栖凰抬眸,只见一身素色的青衣,腰间是一串玉兰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叮当作响。
“此人是……”身侧的常公公踱步,俯下身:“陛下,此人是匡无道长的爱徒,也是唯一的亲传弟子,名为沈洛川,跟随其左右多年。”
栖凰见他最多过不过十八,也没指望他能学得什么本领。但眼下时间紧急,再去寻他人也是来不及了。
“罢了,你试试吧,若是败了,那便是要杀头的罪名,你可想好。”沈洛川勾唇一笑:“若是不试怎知我不可。”
冲着他这一句话,那年的祭祀大典多去了很多人,都是为了看看敢在公堂上当众和陛下对峙的是何许人也?
沈洛川身着繁重的祭祀服,站在祭台上,手中一杆长棍立于身侧,庄严又不失风雅。
“祭起”他开口,为祭台点了火。大典开始了,栖凰已经记不太清那场祭祀的过程了。只觉得身旁的人一直在鼓掌,只记得沈洛川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以及说出那句“不试怎知我不可”时,脸上挂着的笑。
只觉惊艳,别无他言。
那一年的祭祀大典非常成功,沈洛川也理所当然被封为圣子,专门主持祭祀之事。
栖凰本来以为他们之间会硝烟四起,可恰恰相反,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逐渐,沈洛川已经到了可以进入他的寝殿无需通报的地步了。
璃落十九年,栖凰登基的第六年。他的大臣们又在满脑操心他的婚事,什么一国不可无太子,什么要有皇后母仪天下,一派说辞涌上来,砸得他头昏脑胀。
而那抹青色,就坐在他桌案对面,在帮他研墨。注意到栖凰的目光,沈洛川抬起头,对着他一笑:“怎么?陛下还在为婚配一事劳神伤身吗?不知我能否知道陛下不愿婚配的原因。”
栖凰定定地盯着他,余光落在他手上的那串红豆上:那是他送给他的。
“可是心怡哪家平民姑娘可以娶来做妃子。”
“不是”他说。
“可是……有什么隐疾?”沈洛川说完,自己都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
“不是,我好得很!”栖凰差点当场跳起来,“我好得很。我说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竟敢这样和我开玩笑。”沈洛川将研好的墨推给他:“我见陛下不是也越发轻松了吗?呐,研好了。”沈洛川放下剩下的墨块,抬眸对上栖凰的目光,“怎么忘了,要用‘朕’的。”
栖凰撇撇嘴:“你又不是外人,也不会像常公公一样整天唠叨个没完,我干嘛那么守规矩?”
沈洛川只是笑。
“我,只是不想。”栖凰低声说。
“为何不想?”他听见那人如此回应。
栖凰没有回答这句,因为他心知肚明,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喜欢穿青色衣服,带青色发带,腰间挂玉兰铃的少年,再也装不下他人了。
他本来以为可以这样平静而无忧的和那个它藏在心里的人过个十年,百年,甚至更久。然好景不长,璃国突发瘟疫,众多百姓在几天内死去,国家上下惴惴不安。
但可怕的是,他们找不到病情的发源地,这使他们意识到,这是天灾,怎么也免不了的天灾。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尽我所能,换百姓安康。”
“那如果要你性命来换呢?”
沈洛川并没有马上给出答案,相反的,他沉默了许久:“陛下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但我明白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是不畏惧死亡的,所以如果真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偷偷离开,试图逃避。”栖凰并没有说什么。
他眼下的乌黑愈发深重,他许久未睡了。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这一静竟静出了宫,等栖凰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宫外的街道上。
他为了解决这场瘟疫,在藏经阁翻阅了许多古书。期间,有一篇记录:琼二十六年,天灾降至,生灵涂炭,解其,燃圣子,灭天愤。
栖凰不知道他拿着这卷古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曾经不知多少次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个人撑着伞,站在绵绵细雨中,目送着一个又一个人离他而去。
看着身边无限的欢歌笑语,是阿娘来喊囡囡吃饭,是娃儿追着的黄狗狂叫。
人间烟火正旺,而他却始终留不住什么。
惟有他一直在走。
他也曾想过放下尘柯和那个心中即便是千百年也忘不掉的人过无忧无虑的小日子。他们可以一起睡到日上三竿,等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再爬起来,他去砍柴捕鱼,而他就淘米洗菜。他们说不定也会养一条黄狗,可以叫阿黄,也可以叫毛毛。
他也曾想过带他走,带着他逃离人世间的所有晦暗,他们可以一起去光明璀璨的未来,他以为他们会有许多未来。
但他没有,但那些也只不过是曾经想过。不论是绵延情绪,亦或是那些美好,都被他通通压了下来,在无数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
他是王,还有上万百姓在等他。
就连他也不记得,那油纸伞下究竟藏着多少的陈泽,多少的温和。
一纸油伞,一叶轻舟,一碗清茶,一阵孤风,他们之间最多也不过是一串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烟雨绵绵,栖凰打着伞,又扔下了伞,看着他始终融入不进去的人间。身前是孤寂悲凉,身后是万丈深渊。
沈洛川打着油纸伞自马车下来,停在他身前,将他也笼罩在伞下:“为何不撑伞,在此处淋雨,要风寒的。”
栖凰一把拉过沈洛川的胳膊,把他拥入怀中,滚烫的唇附上他的。
那是一个荒谬至极的吻。
他以为他会惊慌地推开,会破了平日里温润的性子骂他,会和他断绝往来,但是他都没有。
沈洛川默默地承受了那个有些粗暴的吻,在结束后为栖凰披上大衣:“你倦了,回宫吧。”他听见他说。
对于那个心照不宣的吻,他们闭口不谈。
直到丞相的女儿也死于瘟疫。
成暖是丞相的独女,丞相视之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这一次老丞相直接不顾颜面,在宫门前破口大骂:皇帝不作为!
各种声音鱼龙混杂。
“他是一位无能的王。”有人说。
“常公公,陛下还没有任何举动吗?眼下民间瘟疫四起,百姓们讨个说法呀。”
“他是一位堕落的王。”有人说。
“陛下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上早朝了,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他是一位自私的王。”有人说。
“我看陛下这是只管自己,不想管老百姓们的死活了。”
“他是一位放肆的王。”有人说。
“明日再有议论此事者杀无赦,这是明摆着胡来呀!”
…………
“臣有一议。”还是那个叫他一听便觉的声音,还是那件青色的衣裳,那一动一响的玉兰铃。
“臣近日阅读古籍,读到琼国卷时,由此一卷记载到…………”
“住口!”栖凰大声喊。但沈洛川并没有听他的:“琼二十六年,天灾降至,生灵涂炭。”沈洛川始终低着头,“解其。”他顿了顿,“燃圣子,灭天愤。”
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
“臣以为可,若当真能灭天愤,岂不美哉?”
多么荒谬!
“臣附议,臣以为圣子有此经历,当以为荣。”
那为什么你不去!
“臣附议,以一人之性命换天下万民之性命,甚是划算。”
因为用的不是你的命!
“请陛下拟圣旨。”沈洛川开口声音平稳,温润如旧。
栖凰笑了,他的笑苦涩又无奈:“住口住口!”他自堂上下来,站定在沈洛川面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口:“我……我问你……”
“陛下,用‘朕’。”常公公小声提醒。
“洛川……沈洛川,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遇见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沈洛川没有半点犹豫:“尽我所能,换百姓安康。”
“那如果要你以性命来换呢?”栖凰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沈洛川在堂里站了一个时辰,此时终于抬起头,他们视线相撞,在暗处翻涌浪花:“尽我所能,换百姓安康。”落子无声。
“他盯着他看了许久,有些啼笑皆非:“好,好……”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似乎抽噎了一下,这一瞬间就藏下了太多太多。
“璃国大难,效仿琼国,为求百姓安康,将圣子沈洛川处以火刑,以祭天,灭天愤,即日行刑。”
一时间,朝堂内无人应答。
沈洛川拱手作揖,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天,他在朝上,他在堂内,也是这样的情景,只不过再没了“不试,怎知不行”,多了一句“陛下圣明”。
那天的大火燃了一天一夜,火光连天,愈加浓烈,似乎是要将整个天一齐融化掉。栖凰早已不记得大火,也不记得万民,只记得火光中那人仍是一身青衣,双手被捆在杆上,脸上仍笑得从容,只是再没了那串响个不停的玉兰铃。
说来也怪,沈洛川作为祭品被处以火刑的三月之内,瘟疫真的奇迹一般消失了。
自此,坊间再没了对圣子的美谈,反而恶语相向多了不少。
有人说是圣子的出现,使他们一家染了瘟疫。
有人说圣子自私,不愿奉献生命,祭天一事是因圣旨而无奈之举。
有人说是圣子带来了瘟疫。
奇怪的是,百姓们在说这些事时,后面都要加上一句:“杀了圣子,陛下圣明。”
沈洛川,你看,你用生命救下的,就是这样一个乱世。真的值得吗?他们不懂伦理,不明秋毫,草菅人命……沈洛川,我想你了。
栖凰推开木门,走进庭院,这里不是皇宫,也不在紫禁城,这只是一处荒山。
栖凰曾经问过他,如果没有做圣子,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说,想当一个散人,闲人,在山间隐居,无忧无虑,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还会盖一间小院,给小院起名。
“起名叫什么?”栖凰听到这,抬眸,放下手中的笔,手撑着头看他。
沈洛川微微一笑:“叫茶园。”
“还有呢?”
“还要挂一幅字画,请当今最有名的书法家来写,就写……”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原来他沈洛川早在那时就向他袒露了真心。
栖凰在那里立了一道圣旨,这是璃史上最荒唐的圣旨。他命令羽林军屠城,屠哪座城?璃都城。
皇命难违,半月内,璃都城内血溅三尺,血染山河,处处是人的骸骨尸首。其间有不足三月的孩童,有上至百余的老人,有忠诚一生的大臣,有能武善战的将领。最后一个走的人,是栖凰。
“璃都城万民,我都为你陪葬。他们杀我一人,我为你一人屠城,你看,可还欢喜。”一语罢,一柄长刀自颈间划过,榅笈帝崩,膝下无子,无兄弟姐妹,璃国灭。
他是璃史最出名的王,也是最荒唐的王。
一位君主,不顾万民百姓安康,自己屠了自己的城,荒谬至极,自甘堕落,不知上进,无可置否。
—— 榅笈帝墓志铭
落于璃二十二年春
是这样的,他在国家成立以前就出生了,所以才会出现国家成立了十三年而他十九岁的情况。
榅(wēn)笈(j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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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落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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