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又到了清晨用饭的时候,桌上摆了些胡饼烧肉。姜央同关复问起好友消息,对她的缺席颇有些惊讶。
“我有个问题。”
乌踆将羊肉包在饼中,狼吞虎咽,风天娇的事情姜央先前简略向她介绍过,“你这好朋友昼伏夜行的,咱们这是过早没错,她算什么,晚饭?”说完她便被自己逗得前仰后合,丝毫瞧不出昨日遭难落魄模样。
“有什么好笑的。”姜央冷冷剜她一眼,目光如刀,“食不言。”
乌踆不理会,许久方将笑声收起。没能清静太久,门外又来了贵客。这是个四五十岁的女官,一身深红宫服,仪态端方,似笑非笑,接过姜央递给她的碎银钱,随后宣了旨,命她即刻去宫中面圣。
领命谢恩过后,女官便离了酒楼。姜央认得她,这是位宫中专司传讯的掌史女官,姓莫,名知真。
“方才我闻了闻,这是有些手段在身的人,做个小官实在不值。”乌踆轻嗤一声,“可怜。”
姜央竟没驳她的话,“你也去准备,我们一道进宫。”
“你竟然要带上我?”乌踆点点自己,又指指她,“这是转了性还是磕到了头,怎的胆量忽大了这么多?”
“天家知道你的事。”姜央回答她,语气转冷,“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哪敢不从,这么严肃作甚。”乌踆扮了个鬼脸,笑,“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能见到你们大佑的天子。”
“那你得失望了。”姜央推了推她的肩膀,催促道,“快去准备。”
“什么?”
“之后就知道了,别废话,”
皇宫内城
天子喜静,是故通传皆用人力。一句接着一句,一声连着一声。消息从殿外到了殿中,又从殿中到了殿外,金吾卫执戟相守,静候帝王音信。
“殿下有令,宣炎使觐见。”
是如此,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才让出空缺,放行她们向宫中去。
踏入前宫,铺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松香,几乎是教人以为闯入了松林深处,姜央驻足,示意引路黄门先行离开,微微福了身,向殿中心放置着的巨大屏风行礼,“殿下。”
“总是瞒不过你。”
停顿片刻,屏风后传出道温和的声线,“你来迟了,奂殊。”
但听屏风后传来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脚步缓缓自屏风踱出。一身绛紫色刺绣金面裙裳,头面皆用点翠工艺,约莫是过了而立之年,神情温和,又因那显得浓重的粉黛,隐隐含了不可侵的雍容,所配香囊泛着冷冷水香,毫无疑问,声音的主人便是她了。
“久疏问候,长公主,近来身体可好?”姜央平稳以对,语气中带了恭谨。
天家长公主、圣人皇姐、姬氏一族族长、四家共主、雍丘郡王,摄政王姬长安。
“我素来注重保养。”她报之以一笑,“此地说话不便,去我的紫阳宫。”
姜央示意乌踆随她出了正殿,跟在姬长安身后。没有走过多远,宫门前的女官就迎了上来,正是莫知真。
这女官同公主并肩而行,丝毫不觉僭越。借这难得的机会,姜央向尚迷惑着的乌踆简要作了介绍,这是位实际监国已近十年的长公主,现今皇族中最年长者。权势逼人,行事低调,除却大祀与朝堂上的时候,鲜少见她本人露面,除朝官少有外人得以亲见摄政王。
尽管如此,一桩桩一件件实事却做不了假。立新科,去弊法,重计户册名录,均天下之田,近些年水旱并起,甚至传出不少饿殍毙道的惨事,流民甚众,可却亦有四五成能得以及时安置,无疑是这位的功绩。
紫阳宫距天子青宫仅一墙之隔,仿佛是与这名字对应,宫中多以紫色装潢,绫罗纱帐随处可见,西域而来华丽绣毯遍布了地砖,宫中焚了沉水香,奢华却冷重,令人头脑清醒。
赐了座后,姬长安的目光停在乌踆面上,稍留了片刻,又将视线转回姜央。此时侍者已将银质的果盘端来,她拣出几枚婴孩拳头大小的青枣,示意两人,“这是西域进贡的水果,你们尝一尝。”
姜央谢过,取了两枚,递给乌踆一枚大些的,思虑到吐核实在不雅,于是将青枣直接掰开,这一开倒是意外,腔内并无任何果核,竟然是全数饱满的果肉。
姬长安倒不意外,笑着向她解释,“这鲜果就奇在这处。”
“正巧,今日我考校考校你们,这枣果无种无籽,农人又是如何繁育它的?”
姜央并不了解农事,终是无言,最终是乌踆打破沉默。
“农人常用的扦枝术,也就是俗话说的“嫁接”,是这样么?”
言罢,姬长安颇是赞许的瞥来一眼,妖魔轻笑以答。
“你倒是聪明,我要赏。”姬长安边说边玩起了手甲,说来也怪,与面上浓妆不同,她对双手的养护可谓保守,指尖不带一点丹蔻,甲身圆润,素净到与少女无异,“就从内库里选一件吧,稍后随莫知真去挑。”
“这万万不敢。”见乌踆点头就要答应,姜央忙按住她的手,果断抢白,“殿下!这实在不可。”
“客气了,”姬长安道,“内库本就是天子内帑,我是圣人亲姐,长姐如母,该怎么用,我心中有数。”
“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果子本不能开枝散叶,为成就席间珍品...”姬长安若有所思,“可见,若是想要的,就要偏生强求,留不下的,也非要留下。”
“殿下?”姜央轻声问,察觉她话中有话,“可是圣人那边的事?”
“她还能有什么事,幼清十多日前醒了一回,神智也清明,同我交代过几句话又睡了。”姬长安淡道,“朝堂上行事,我又借她的名头,称病不出这样久,只怕有些人啊,快要将我划为子孟之流。”
“陛下与您素来亲厚,此间事她绝不会怪罪。”
“她怪罪什么,感激我收拾这烂摊子还来不及。”姬长安瞧一眼不接话的镇魔使,“我家家事,便是国是,她无力收拾局面,只得由我来。”
虞佑国祚绵长,至今已有一千六百余年的历史,绵延不绝,上下风貌更是格外开明。无论朝堂、继承,上至天子下到小民,皆是长者为先男女不拘的做派。稍特别些的则在皇室继承上,自太祖姬轩辕荡魔开国起,一代一人拥有的轩辕血就成了天命所归的标志,日观千里,夜窥神鬼。
也正因此,哪怕如今天子年岁甚小,昏沉不醒,长公主年富力强,手段强硬,却没人找得出取而代之拥立的藉口,更无从裹挟掀起致命的纷争。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唤你来是为了什么,你也清楚。”姬长安扬头,点向炎使,“一件一件的来,李伯梁是怎么死的,仔细说一遍。”
姜央冲乌踆使过眼色,示意她连一句也不要说,接着她将那日情景一个不落的复述,听的姬长安眉头紧皱,“如此说来,是这些飞僵啸集,害死了铸剑师?”
“正是如此,这事背后有人心怀图谋。”姜央沉声,不需要多加解释,姬长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这些僵尸受人操纵,杀害臧剑山庄的铸剑师,就是冲你们镇魔使来的?”
“我有些眉目,殿下,”姜央说,“您听过‘刘昪’这个名字么。”
“哦?”姬长安慢悠悠道,用手拄了头,“倒是耳熟得紧,说说,哪里听到的?”
“...您或许无法相信。”姜央涩然开口,“是在梦中。”
“我信,只要是你所说,我都会信。”她阖了目,“你问对了人,蜀巫刘昪——古蜀国末代君主,这是个太祖年间的小国,因为拒绝向大佑臣服而被征伐,率队将军乃是钟离将军。乱民正法,沃土烧白,刘昪本人则在大败溃逃后消失无踪。现今蜀地,就是过去古蜀故土。”
这是个千年前的人物,姜央凛然,“人能活得那样长久?”
姬长安不可思议的回望她一眼,“难不成那还是个活蹦乱跳的?”
恐怕他早就成了冢中枯骨,现今以另一种方式长存人间。她稳了稳心神,又听姬长安说起林蔚的事来,果然与昨日风天娇告知她的一模一样,见姜央然的神情,姬长安睨她一眼,“风敏告诉的你?”
“......”她决定暂且不去出卖好友。
“好了好了,风丫头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晓得,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姬长安摆摆手,并不以为意,“你提前知道也好,不必我多加赘述,还是解决这桩奇异事要紧,身边有个得力人,你们一并带去,以免生出枝节。”
“文阳,你和她们一起去。”
“属下领命。”
阴影中蓦然浮现第四个声音,姜央一惊,交谈许久她都未有察觉任何异常的气息,其隐匿之深可想而知。
姬长安又玩起手甲。
“这是宫里我最信得过的人。和长宁出过几次任务,你们先认认脸。”
...
“还用认吗。”
乌踆勃然扭曲了脸,野兽般的神情从她面上浮现,“你这混账,寻你不得,自己反而送上了门。”
“哦?”姬长安停了她的小动作,看向姜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央头也痛,话要摊开来说,要捅多大的乱子她也不晓得,还是救场为先,“乌踆,你与文阳阁下的恩怨稍后再说,殿下面前不可失仪!”
“我的事就不是事了?”乌踆咬牙,毫无顾忌释放出杀意,“想杀我的,就是这个文阳!”
“有这回事么?”显然场面超出姬长安的预料,她侧了头,问一旁高瘦的人。
这人生的极高,身量超过八尺,披件宽大的黑衣,衣摆拖地,弯着腰,匿在墙边,“前日是要夺你性命...今日不会。”
说罢,又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你承认了!”性命一度垂危的怒火终究克制不住,这遭重的怨怒,非得要对方血偿了才是。她下意识就要拔刀,却落了个空,继而后知后觉早在宫门前就被收走的兵刃,怒喝一声,金火覆上双拳,她一脚蹬在地面,急速挥拳就要向文阳脸上砸去。
“胡闹!”姜央也急,抬手欲要阻拦,眼前却多一人阻拦,是姬长安,她拽住她的衣袖,有些玩味的笑,“无碍,让她们玩玩。”
“我怕伤了您的人。”姜央犹在坚持。
“文阳有分寸。”姬长安直白,“你怕我的人吃亏?”
“是乌踆没有分寸。”她扭着脸,神情难看。
言语间二人已缠斗在一处,没有刀剑,金火就是她的兵刃,拳拳冲了要害去,那文阳却不慌不忙,整个人裹在宽大过分的黑袍中,也瞧不出是否携带兵器,乌踆一记又一记攻势凌厉,对方应对左右支绌,是浪头前的扁舟一般。
可正是那看似拙劣的闪避,总是得以险之又险避开每回攻击,水无常形,每一次迎头而上的相撞,只教湖泽波澜不惊的推开。
打不着,碰不到,文阳没有还手,却令乌踆比杀了她还要难受,见此不成,乌踆单手按地,一圈金光从她掌下荡漾开,化成一圈火牢将二人囚住,年轻妖魔面上流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快意,双手合诀,那荡开的火牢便急速向二人合拢,她不畏火,这文阳可就不一定了,有她这本命金火在,一旦沾上,哪怕有护身功法保护,多少也得吃些苦头。
“你做什么?”她终于听到想要的慌乱,“走水了该怎么办!”
“先想想你自己!”
乌踆收了势,数丈高的火墙腾声跃起,范围内的物件皆尽数成了飞灰,乌踆得意挑眉,望向为火势包围的文阳,此时那人也在看她,交手这样久,方才是二人头回眼神相接,双方俱是一惊。
灿金撞上幽蓝,那是凝渊如霜的烟青,深邃柔软,倘一望见,便要不可自拔深陷其中。
番邦人?不,不对,人会有这样的眼睛么?乌踆唐突闪过一个念头,动作不由迟疑几分,仅仅是一个破绽,却被文阳捉个正着,陡然变了招,不再一味退守,反而是直指冲她而来,似是与她就要做个了结。
这也正合了乌踆的心意,论近身相斗,人类绝难与妖族抗衡,于是她只扯出丝残忍的笑意,猛然跃起,彻底放弃了防御,以掌为刃,直直就要刺向文阳胸膛,作势以一换一。
“乌踆!”她听到有人喊她,气急败坏。
成了,后果之类的事她懒得去思考,姜央若愿意护她,那便最好,若是在这里翻脸,她立刻逃走,也不难瞧出这皇室贵胄是个没有修行的凡人。
幽蓝的眼睛晃了晃,泛上一层灰。
玄潭境成
腿脚好沉,这是乌踆第一个念头,跃起的动作凝滞在空中,继而拉回原地。
这是什么?没等这份震惊消失,一击手刀从后方追及,风雷般劈向她的后颈。姜央冷着脸,提着乌踆衣领,看着文阳退后一步,又望向一地昂贵布绸的灰烬,脸色极差。
“恳请公主降罪。”姜央跪下,文阳也跟着跪,两个人一前一后,将昏迷的金乌丢在一边。
“事情是我允的,跪什么跪,都起来。”姬长安无视身前两道身影,拄着头,“常言心结易结不易解,生死关过了一遭,生些怨怼也难免。”她是说得风轻云淡,“我没治下罪的,就不是罪。这话听明白没有?”
姜央直起弯下的膝盖,没说话,又听姬长安自言自语,“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样直率的性子,我倒是不讨厌。”
“带你这小朋友下去养精神吧,今日酉时运河码头,风敏会在那里等你。”姬长安走近她,她生得端方,不是这样极近的距离,无人能意识到她比姜央要矮上少许,轻声细语,“咬人的狗活不长,该教训时就要教训,可记住了?”
“属下谨记。”垂了眸,姜央应答。
待镇魔使离开,殿门一闭,屏退旁人。宫中就只剩了两人,直挺挺跪着的和漫不经心的,围在一众紫罗幔帐的灰烬中,气氛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很久没用过这手段了吧,感觉如何?”姬长安并不急于发号施令,反倒是自己坐下,盯着自己的手甲,并不去看文阳。
“回公主的话,到底是取巧门路,又没能拦住她纵火,卑职愧疚万分。”
“取巧门路?”姬长安笑,全然忽略了文阳的话语后半,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慢慢抚过发顶,“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人,是求也求不来这取巧门路呢。”
“卑职不敢想。”文阳没有看她,低声,“若论得力,血承真炎,事象奇术,却劫金身,三位大人方是殿下最得力的人。”
“是吗,”姬长安收回手,噙在唇际的笑意淡了,“还是以前的你更生动些,也罢,你终愿意提起,勉强算得上进步。”
“我方才的话,你听到了吗?”
“回公主,今日酉时运河码头,卑职自与姜大人风大人一并会面。”
这就是在装傻了。
“你与她们俱是我同样的属下,不许无端轻贱了自己。”
“听凭公主心意。”
姬长安笑了声,“奂殊带来的这只妖魔,倒是比你要直率的多,若你能有她这十之一二,我这心意方才是真真合了。”
“公主——”
“我是大佑监国长公主,摄政业近十载,若是我想要的,就要偏生强求,不想留的,也必要留。”
“蜀巫的事——”文阳轻声,“交由我来查吧,殿下。”
“你一人单枪匹马去杀了它么?”干净的手抚过眉眼,明知不该如此,文阳的目光情不自禁追随这优美弧线。
“卑职做得到。”
“这就是你想说的?”
她笑
“给我听清楚了,”一直蒙着的面纱褪去了,再迎上目光,端方的一张面容雾霭重重,遍布阴郁气象。姬长安单手捏住来人下颔,“始终记得你恩人是谁,好好看着你的师长,你是我的侍从,我的人质,我的人,你明白么!”
“卑职不敢忘。”
“给我起来,这天下谁都都可以跪我,唯独你不能,你想的事情...”姬长安有些发狠,“提也不许提,想也不许想!”
她猛然放开手,紧紧攥住扶手,看着文阳缓缓起身,波澜不惊,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退下吧。”
“卑职告退。”
八尺身长,是超过一米九的,生理意义上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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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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