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能彻底亮透,关复就来请她。稍事梳洗打扮后,姜央留下乌踆,自己一路从酒楼到了不远的将将开张的茶楼,两位风家的长辈已先到了,风家家主风颂,风家太公风养浩。
“晚辈姜奂殊,见过风大爷、风族长。”姜央向他们见礼,微微躬身,风养浩在几人里年纪最长,辈分也高,居于首位,主动招呼众人落座,“客气什么,都坐、都坐。”
众人称是,以风颂为先,年过五旬的老者须发皆白,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垂暮。
“奂殊,和我们说说端氏城那边的情况?”
“是,”姜央应承下来,姜家与风家是世交,对这二位长者她也不陌生,一五一十的开口讲述,“臧剑山庄在阳城的铸剑师李伯梁,数月前离奇暴死,死因可疑,圣人派我去查明死因,果不其然,连城中瘟疫也与那妖魔有关,是只用蛊的毛僵。”
“李伯梁?”风颂皱眉,“你是说李钺?这人我有些印象,就你们海印城的剑门高手,萧宁胥的丈夫?”
“正是他,”姜央点头,“李师兄亦是匠门出身,他与萧师姐选在阳城定居,挂靠在臧剑山庄的名下,打造陨霜剑。”
这风颂神色一凝,猜到姜央意思。
“晚辈在想,这蹊跷就在这里,陨霜剑由寒铁陨钢打造而成,专克妖魔,因材质刚硬容易破碎,并不适用于寻常战斗,因而仅供镇魔使所佩。工时甚长、产量极小,用途不多,多年来仅由臧剑山庄的几个铸剑师负责锻造,尤其这四五年来,明面上的匠人就只有他了。”
“原来如此。”风养浩捋着胡须,“奂殊的意思是说,这不是李伯梁自己倒霉,而是那秽物有意为之?”
“正是如此。”
有些事瞒不过风家少主,但有些事她依然不能说。入京路上她便打定主意,将乌踆和刘昪的存在隐瞒下来,原因无他,这蜀巫分明是识得她的。倘若让更多人知悉此事,难免会有人以此大作文章,更何况端氏城距离姜家所在阳城极近,这次事变竟没能得到一丝一毫的警告。
有个她不愿去想、却无法否认的可能提醒她,本家出了内鬼。
“既然如此,这僵尸背后怕还是有人物在啊。”风养浩接过话来,状若信口闲谈,“有没有去见你家的老祖宗,几宁想如何处置此事?”
几宁是她母亲的字,这话果然唬不过他,姜央一凛,亦不知风养浩猜到几分,正色,“姜家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好!”风颂喝采一声,“小辈里我高看你一眼,姜奂殊,为的就是这气度。”
“风族长谬赞了。”姜央谦逊一句,好在风天娇素来是不在白日露面的,否则这一顿瓜落怕是又少不了的,风颂无后,风天娇是他侄女,好友不止一次向她抱怨叔叔的严苛。风家老太爷依然是笑呵呵的,却远比风颂要难应付,不愧是与老祖宗一辈的人——走出茶楼姜央仍然在想,和蔼下的尖锐的探寻让她不适。
仍然由关复陪她回到酒楼,甫一进了门,姜央便感到大事不妙。迎面是十几张推倒砸烂的桌椅,散客零零星星逃了大半,剩下几个瞧热闹不嫌事大的形成个包围圈,将正中那张长桌团团围了起来,其中传来的叫骂声格外耳熟,姜央头痛起来,三两步混作一步推搡开人群挤了进去,果不其然,正是被留在酒楼的乌踆。
原本桌上的酒菜被掀了一地,同滴滴答答不住流淌的鲜血混合在一处,形成诡异的气味。
“想杀我?!”
乌踆一脚踩在破碎的木凳,神情嚣狂,双刀出鞘,眉目间都是浓郁杀气,踩着看客肩膀她就要向外追,却被道有些冷的声音喝住。
“住手。”
金乌这模样堪称凶恶,一票支离破碎的桌椅板凳必是她的杰作,但此刻姜央并不想斥她,乌踆虽是张狂,可却能清楚嗅见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青色的新衣更是浸出一片深沉的紫黑,必是中了剧毒。
她走上前,伸出手,将乌鸦托了下来。
“有人想杀我...有人要杀我!”彼此手指交握,姜央更是暗道不好,触及的身躯正不住颤抖,那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清晰异常,冰凉与灼热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她甚至来不及向关复致歉,半扶半拖拽着人就往房间去。
木门一关,乌踆再没了强撑的气力,哇一声吐出滩紫黑色的血,倒在床上克制不住的抽搐。
“你死不了。”姜央边说边解了她浸满血色的新衣,自衣物破损处能看到一道深重刀伤,自锁骨而下直至腰间,皮肉翻卷,血肉紫黑,显然下了死手。
更逞论刀锋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猛毒,若是人类恐怕此刻定然是十死无生,可乌踆仍是硬生生吊着口气,她肤色白,毒药顺血脉扩散的纹路更是显眼,剧毒所及的皮肉迅速发黑溃败,然而新生的又迅速取代旧的,紧随而上又是新一轮的**——饶是见多识广如姜央也有些发寒,这简直像是某种折磨。
是蚀肌散,她作出判断,通常杀手所用,以制造最痛苦的死亡。
“听好了乌踆,我个办法治疗,但你得忍着些。”姜央按住她的手脚,音色镇定,“要受些罪,你忍一忍。”
“你动手快些。”乌踆牙关间发出咯吱声,大片大片的紫黑血液从伤口流出,“一不留神教我死了,一栋楼的人都得陪葬。”这并不是愤怒的威胁,而是事实陈述,姜央应一声,不再言语。
右指指尖腾起簇火苗,迅速按上锁骨的伤处,发出牙酸的嘶嘶声,那处立刻传来皮肉焦糊的味道。随即乌踆再也控制不住的发出惨声,姜央则将人按得更紧了些,指尖向伤处下滑,伴随火苗逐渐变得发黑的颜色,原本不住扩散的毒纹竟是逐渐散了,到了腰际时,汲毒的火苗已彻底成了漆黑。姜央翻过她去检查全身,见确无剧毒残余,方才将火焰散去。
姜央取了毛巾为自己擦汗,屋内仍然遍布焦糊的皮肉气味,“还以为你会活活痛死。”
“快了。”乌踆有气无力,“这比死了还糟,你何时会这一手的。”
“血承术自有精妙。能让我敢用这手段的,你也是第一个。”姜央见她面色煞白,另淘了条毛巾给她,“谁伤的你?”
“非要在这时候问吗?”
“那就等你好些。”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去替这妖魔收拾满地的烂摊子,毫不留恋转身关门,去楼下找到关复议定赔偿,不顾对方推辞写好银票,想了想,又换了套被褥取代换了被血浸透的。回去时乌踆还躺在榻上,无法无天的妖魔面色苍白,甚至带几分不该有的柔弱。
姜央正检查她的刀伤,手腕忽地被扣住,指尖轻点,一下,两下,三下,始作俑者凝望向霞红色的晚空,不理会镇魔使无声的询问,金乌闭上眼,并不说话。
夜漏三更,人声寂寞。
“连你也打起了哑谜。”姜央提着盏夜灯出现,这人留了门给她。
“现在可以说了。”乌踆已换了新衣,气色与平日无异。
人妖有别,她提醒自己,这恐怖的恢复力则就是力证。若换了她这是非要十天半月愈合的重伤,“白日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所想那样。”乌踆见她冷淡的目光,并不急于解释,“不是我惹是生非,也不是冤魂恶鬼索命,和这些都没关系。”
“还能是什么。”
“人,都是我不认得的人。”乌踆冷下脸,“我在楼下吃酒时,有个高个子客人进来就要买酒,他见着我,便直勾勾向前过来,我方要问他这是何意,这人指指条凳,我原以为他是要讨要那条凳的,弯腰去捉给他。不料却直接动了手。如今想来,那根本就是个分散我注意力的陷阱,若不是我疏忽大意,应当是能接下那一击的。”
“一击,”想起那深重刀伤,姜央皱眉,“仅仅只有一刀?”
“我猜换做是你,定然是要将我脑袋割下来的。但很可惜,想必是他觉得用这样的猛毒,我定然活不成。”乌踆扯扯唇角,“蠢货,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今日我若死上一遭,上上下下这里人都要作陪。”
“你是妖族,不是人类。”姜央问她,“看清那人脸没有,是男是女?”
“这家伙始终低着脸,我不晓得,身形又高瘦,分不清男女,”乌踆回忆,“那家伙周身气息有些特别,虽没能瞧见正脸,只要再见到,我定然能够认出。”
她的感知要敏锐人类不少,对她的话姜央并无疑议,又问过几句将人送回房间,到了自己的卧室时,却隐然有些不安。
一击不曾得手,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来?
事情闹得这样大,只要留心就能猜到乌踆未死的境况,倘若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再送上门来,这一回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思及此她定了决心,提上闲置在案桌的陨霜剑,从三楼下到二楼,站在乌踆门房外,方是站定,屋内传来懒懒问话,戏谑之意自不多提,“姜大人,大晚上睡不着,来我这里充门神?”
“关好窗,我来守夜。”她言简意赅,同乌踆仅是一门之隔交谈,彼此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忽然间她有些好奇,询问她,“你说这人气息特别,究竟是怎样的特别法?”
屋内很快给出答案,“与你很像。”
“我?”姜央不由怀疑,自己同这不知名的杀手有何相似之处?随之就听她继续说,“你是遍身血气焚臭...那个家伙么,像是潭烂掉的泥沼,总之算不得好。”
“就这样说我?”姜央嗅了嗅自己腕间,并闻不到什么糟糕气息。
“不然呢。”门扉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应该是在更衣,“今天多谢你,姜央。”
“我该来得更早些。”姜央站得笔直,低声。
“能来就已经很好了,这是头一回有人来救我。”乌踆的声音渐渐低落,“真的是,第一次呢。”
姜央沉默片刻,想说些什么,又最终化为无言,屋内也再没传来任何应答声,站在门扉边她半阖上眼,保持极浅的睡眠,又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模模糊糊的浅眠中,她眼前似又浮现些支离破碎的交谈。
“你死过几回?”
“一、二、三...七、八、九,嗯,后面懒得数。”
“不可怕么?”
“是说哪一次?”
“...我是说——死,这件事本身,你一次次死而复生,不知哪一日再也无法苏醒,不可怕么?“
“我又没死透过,怎么知道可怕不可怕?”
“你一点也不害怕么。”
“这有什么好怕的。垂髫耄耋、先来后到,从生到死,自有命数。人也好,妖也好,走到哪里算哪里,何必认真。”
大荒北经中的异兽,口吐阳炎的三足乌,实是个比她还年轻的存在,心智浅薄,行事任性,极好掌控利用。
而仅是在如此细碎的间隙中,方才让她得以窥见仿佛山海横亘的遥远,让人无从回应的奈何。
也许她当真永远不会死去,也许她有朝一日也会死去,但不是今夜,不是这里,她不允许。姜央睁开眼向自己示警,握紧手中长剑,素日里她总是作主决断、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但在必要的时候,她也是一柄锋锐的剑,坚固的盾。
问题只剩下一个,谁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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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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