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第二日，姜家便差遣了几个得力人去到端氏城，吊唁过行丧礼的镖局，转而接手李家资财，待知春点头允准，方才捎上青山沧海两人，同乌踆于城门碰面，复向京兆尹方向去。
他们从驿站租车，由随从二人日夜交替驾驶，他们都是聪明人，绝口不向主家好奇乌踆的存在，星夜兼程，即使如此也是近一月方才到了王畿，至此已入了冬。
“冰鉴，冰鉴呢——”马车中传来大呼小叫，乌踆闹腾起来就是不管不顾。姜央护好烛盏，方有余力去喝斥她，“都已过了冬至，哪里来的冰鉴？”
“天气就没转凉的时候，车里又这样沉闷，你憋得住，我可受不了。”乌踆倚在车轴边，显得格外萎靡。
“那你下车自己走。”姜央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顾阅览一路飞鸽送来的消息。见妖魔眨着眼有些可怜的看她，叹了口气，换了个别扭些的姿势，示意乌踆靠过来，这乌鸦晓得她的意思，笑了声，毫不客气背靠着她，草泽清氛的气息瞬时掩了过来。
乌踆正在瞧她，昏暗中妖魔的瞳孔收缩为针状，可怖诡异之余，又是满溢涉事尚浅的清澈。
这不奇怪，论年纪她只长了姜沂一岁，方才也是十六成人的时候，而这是人们所常常忘记的。
“大小姐，要进城了。”沧海提醒，他掀起半张布帘询问，“还是去风老板那边么？”
“嗯，青山先去同风老板知会一声，待落了脚，你和沧海一起再将马车还给驿站。”姜央从腰间取出旗牌，递给青山“动作快些，还有别忘了问问酒店可还有冰鉴在。”
青山收好信物，面不改色，下车后同他们作揖告别，姜央挥手作为告别，转而回望乌踆，“总算满意了？”
“多谢姜大人。”乌踆靠着她，半是戏谑半是嘲讽，话锋一转，“有一事我想问你，路上听你所言，你们四家镇魔使素来齐头并举，怎么同为奇族，姓风还在开酒店？”士农工商，商贾无形间似是落了下乘。
“我家是收租子的，她家是开酒店的，皆是衣食所系罢了。”姜央向她解释，“名声是一回事，真金白银又是另一码事。”
“要吃饭的啊。”她显得很认真。
“为什么投宿风家酒店？”乌踆瞧她模样，挑起一边眉。
“两家世交，不收我钱。”很是直白。
果然
“...”
“风家酒店不错，是先皇赐过匾的。”见乌踆奇怪的脸色，姜央澄清。
她还是幽幽望着，就差将无言二字写在了面上。
“咳，”最终竟然是驾车的沧海替她们收场，“大小姐说得对，这一路奔波，有个稳妥的地方住就好。”
“你这是偏帮。”乌踆只吐出两字，满目嫌弃。
姜央不理她。
入城不久，青山就携着一名伙计过来回话，托了店家的好意，遣了辆马车来，沧海自与青山去了驿站还车，她们则搭着新车到了酒店。
迎接三人的是个算账先生，着青衫长袍，裹璞头帽，年岁约在四十上下，拱手向三人行礼，“关复见过各位，姜小姐，一路风尘奔波，着实辛苦了。”
“关叔叔多礼了。”姜央双手置于腹前，躬身行礼，“晚辈贸然入京，还要多仰赖风家照拂，关叔叔，风老板现在在酒楼么？”
“老爷啊，在的在的。”算账先生道，“老爷叮嘱过关某，要将各位仔细看护好了，这样，姜小姐，眼下已到了掌灯的时候，不如我伺候各位用过晚膳，再安安心心休憩一晚，等明日老爷在茶楼设了席，咱们再谈事情？”
“风老板德高望重，我们听长辈做主。”
她示意乌踆跟上，由这先生引路，将她们带往酒楼顶层，单独隔间内菜色早已备下，两荤两素，另有一盆鞭笋汤，在这个季节是罕有的菜色。
“那两个兄弟回来了么？”
几人落座，姜央问起站在一旁陪侍的关复，他点点头，“我这去备些菜肉。”
姜央未来得及说话，乌踆的声音又悠悠插了进来，“何必呢，这一桌好菜好肉，我们两个又吃不完，扔掉也怪可惜的，老人家，不若干脆将那二人喊来，一并吃饭就是。”
“姜小姐，这怕是有些...”关复愣了片刻，问她。
“就按她说的办，将青山沧海唤来吧。”
“是。”关复施礼，掩了门离开。
“青山沧海这对兄弟与我一同长大，挂着主仆名头，实是与手足无异。”姜央轻道，“你如何看出的？”
“啊？”乌踆挠头，夹起一片石花糕，“我不想浪费而已。”
“...是我多想。”
菜过三巡，关复又叩响了门，带几人前去客房，寻常出门在外，往往需得两人合住，为的就是彼此有个照应。而如今是在圣人脚下，自然无需这样多的顾及，乌踆的房间居于二楼，单独放了冰鉴，青山沧海一间则在一层，姜央则在最顶层的三楼包房，独享俯瞰都城的风光。
月上柳梢头
待各人各自散了，姜央方才拭干沐浴后的身体，便听窗外悠然飘来这样一句。
推开窗，清幽月色泼洒而入，整间房顿时泡透了水香胭脂的甜氛。
姜央也不意外，不若说在瞧见桌上夜露未干的扶郎花便已猜到来人，拈花轻笑，唤出亲近的隐名，“少娘。”
“我在呢。”
空荡荡的窗栏蓦然现出个人影，柔声回应。
来人一头白发如霜似雪，借猎猎夜色轻展，青衣风急，肌骨若玉，生就一双桃花眼，笑时含情，不笑时也含了娇。
发如惨雪，目如赤朱。
锦衣夜行，不见天日。
时人所述，正是陈州宛丘的白娘子，风家镇魔使，青使风天娇。
她看谁都像是脉脉，晃着手中夜光酒盏，斜倚窗楹，柔柔的看向她，“不知阿央姐姐，可愿与我共赴这黄昏之约？”
姜央没说话，劈手夺过酒杯，“不是答应我了么，从西凉回来，再不许沾酒。”
“小酌而已嘛。”风天娇嗔她，亦不反抗，“一桌好菜我尽拣了你爱吃的，这倒还好，反而说起了我的不是。”
“饮酒伤身。”姜央坚称，咬下后半句话，侧身帮着风天娇翻进里屋，屋内霎时遍布玉兰花香，举动中尽是叮叮当当的玉响，她戴了耳饰，皆是玛瑙冰玉翠青的颜色，右边攒珠，左边系钉。
来人翘起脚，理直气壮正坐塌上，姜央只好搬了木凳坐在一边同她说话。
“你来得这样早，是有什么事情告诉我？”白日里风天娇从不出门，姜央本预料她是明晚找上门来。
“许久未见，思念阿央姐姐...”
“少来这套。”
后者抬手就掐，专挑她最珍惜的脸面去扯。
“别动手！别动手！我不逗趣你就是。”
风天娇连忙求饶，忙向后缩了缩身子，嘀咕声黑心肝，继而说起正事“咱们从西凉分了手，我就回了陈州老家，没待上多久，暗桩就传来消息，圣人教我也去端阳城一趟。”
“也是为李家的事情？”
“正是如此。”风天娇微微一笑，“圣人责令我星夜驰骋，下葬前就是问魂也得问出始末，幸好阿央姐姐你去的早，我这寿终究是少折了些。”
见姜央骤然有些暗淡的神情，风天娇深吸一口气，半是撒娇半是抱怨，转开了话题，“结果又有了活干。”
这话不假，同为奇族之后，风家奇卜明魂法举世闻名，尽管这并非斩妖除魔的术法，于巫卜、医药、神鬼之学有极大佐益，深受世人信赖。
“此番在京城，少娘你还有事在身？”姜央听她的意思不禁皱眉，继续道，“我来是为回禀端氏城一事，不会耽搁很久，不若我们再同行一道？”
风天娇微微仰头，笑声清脆“这话你可说晚了呢，阿央姐姐。”
“怎么讲？”
“今夜我来找你，不仅是同太爷大伯争抢先机，圣人同我下了指令，既然阿央姐姐你要见她，想来也会同你知会的。”
“什么事情？”
风天娇轻笑了声，“泄露圣人钦命，这可是重罪。”
“你我之间还须讲这个？”姜央观察她精致的面庞，妆容之下是浓浓掩不住的疲倦，饶是如此她仍然满含笑意，面对姜央的明知故问，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就是。”
“半月之前，礼部侍郎林蔚落水身故，按照惯例，在家中停灵三日后将埋在了城郊边的族墓中，可从那时起，这家人就没有太平过，林先生道家中时不常就能瞧见亡妻身影，府里几个小厮甚至被吓出了癔病，更要命的就在一周前，一道天雷劈开了林侍郎的墓碑。”
墓棺倒是完好无损，但再也没人再敢去接近，风天娇解释，京城是遍布的大佑封魔阵核心之处，这样的怪事别说她们，怕是百年来都不曾有过。
除非有人作乱，姜央暗想，想起先前遇到的刘昪，心中更是沉郁几分，风天娇说完，拄着头猫儿般瞧着她，显得极清丽，“不说这个了，阿央姐姐，前日你托我去查的事情，不听听结果么？”
姜央稳稳神，压低声音，“有关乌踆的？”
“正是，我动用了些人脉追查，听江浙一带的船帮中人说，楚陵阁中曾有过这号人的——个头不高，十五六岁的年纪，有双浅黄色眼睛，害了病似的。”
“竟然是楚陵阁。”姜央重复一遍。无怪乎她的诧异，这楚陵阁在江湖可谓声名鹊起，与近些年不断壮大的丐帮颇有些相似，是个庞大而松散的势力，收受门人无计功法修为、出身高下，匹夫、走卒、花儿、乞丐皆可拜入，各司其职，各有其命，十多年来已隐隐有了些同名门大派叫板的实力。
“不过这也是半年前的事了，现今她跟在你的身边，想来是离了门派，就是来找麻烦，也找不到阿央姐姐你头上，”风天娇伸出手，轻轻搭在姜央肩头，抚摸面颊，轻声嗔怪，“这样大的事情，你竟也不同我知会一声，阿央姐姐，你果然是与我生分了。”
“又胡说什么呢。”姜央打住她欲施行报复的手，眉目间牵了些不常示人的忧虑，“这是只真正的金乌，洪荒大妖，这些妖魔百年来就未出现过，不死不灭，金炎焚天。哪怕仅有一只在世，于人世都是极大祸害。”更别说这还是个乖张的主，想起初见时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家伙，更是心情糟糕，“杀也杀不得，关也关不住，除将她留在身边，还有什么办法？”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深黑凝渊触碰纯色赤朱，彼此未讲出的话清清楚楚：此间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风天娇嘴上抱怨，实际替着姜央保守秘密的还是她，思绪一动，姜央错漏开那朱睛中若有所思的神光，“阿央姐姐决定了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样，我变个戏法给姐姐瞧，一起开心开心。”
她自不是单纯玩乐，姜央屏气凝神，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但见风天娇双手合诀，低声颂咒，观者空荡荡的小腿边骤然勾勒出水波似的痕迹，一次呼吸之后，一头野猪大小的黑兽出现在她们面前，身披鳞甲，生有虎爪，低吠类犬。
“这是第几只了？”
姜央一边抚摸着黑兽的细腻鳞甲，一边同风天娇说话。
风天娇笑，那黑兽晶莹的小眼睛望望她，又望望姜央，不满的低吼化作委屈的哼哼，“我新服的獜犬，可爱么。”
可爱...她只得无视风天娇的询问。
“家传奇术十二事象法，你已服至第十只了么。”姜央微笑，“恭喜少娘，你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成就，不愧是风家号称不世出的天才。”
“要是大爷二爷还有三奶奶这样想就好了，”风天娇捏了戌文诀，将獜犬遣散，又打个响指，“一天天尽是畜生孽障的训我，还让听风解语她们日日盯着我，我看这家主的位子也别传了我，好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
姜央自然不以为真，心不在焉抚她的头顶像抚弄猫咪，好一会儿才将这风家少主哄得高兴，目送风天娇推开窗，走了出去。
一出过去，时间也来到丑时，姜央阖了窗，却没了安睡的心思。
修行之途六过其五，不愧百年来青使中最聪慧者。
风家与姜家截然不同，她知道，自然，十二事象法与五印血承术各有千秋，惊才艳绝的好友，十二事象法已近大成，而自己呢？五印血承术，姜央记得清楚，二十岁那年她中规中矩突破二重境界，直至现今，却是她裹足不前的第四年。
不在勤勉，而在机缘...么。
她无意识抚上墙壁，泻出的火焰不自觉从指尖逸散，熏黑一片墙漆，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她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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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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