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宵禁,上清回钦天监,恰好与桑子郁顺路。
回城的马车上,桑子郁心中隐隐不安,身上还披着谢忌规的披风。
方才他们都在,不好询问,如今只剩下他和上清,可刚刚才戏弄过上清,不知上清是否会不计前嫌,为自己答疑解惑。
从来都看不透他们几位的想法,上清看起来脾气温和,可接触起来才会发现,他其实对谁都很有距离感,包括自己在内。
上清瞧见他修长手臂搭在车门上,垂下漂亮异常的凤眼,不知在想什么,便出声安慰他。
“小侯爷不用太担心,王爷重情重义,定会还侯爷清白的。”
话题开了口,桑子郁就有问下去的理由,“先皇的死本就是乐乐心中的一根刺,凡是参与其中者,以他的性子,定会格杀勿论的!”
上清道:“小侯爷相信侯爷吗?”
“我当然相信我爹爹,”桑子郁坚定的看着他,“我爹爹性子软弱,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在家里又是我娘亲说了算,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参与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既然如此,小侯爷又何必担心?”
桑子郁摇摇头,说出自己的心中的疑惑:“自从先帝驾崩,乐乐的性子变了许多,虽然他脸上依旧带着笑,还喜欢捉弄人,但我总觉着他是在藏匿自己心中的苦楚,他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
上清垂眸,摩挲着袈裟,没有回答。
“我与他年龄相仿,又自幼相识,我相信他不会让我陷入两难之地,可他不应当如此疲惫。”桑子郁继续道:
“他本可以在这京中做一个闲散异性王爷,偏要去调查先皇的死因,还收养皇子立他为储君,以太皇太后乃至整个朝堂为敌,他到底是图什么呀?”
上清出声提醒他,“小侯爷切忌,以后莫要在王爷面前说这些话。”
桑子郁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过失,点点头,寂静半晌,他又开口:“我回去以后,会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我爹爹的。”
见上清没有反驳,他便放下心来,证明这些话是可以说的。
车内重新归于平静,上清看着那小小的一只,失落的垂着脑袋,正想着如何安慰他,谁知道失落的那只,伸出小手抓起披风凑到鼻子前用力的闻了闻。
还不等上清问话,他就自己将原因说出口,“乐乐身上总是香香的,我闻闻是不是衣服的味道。”
“……”
马车停在靖北侯府,桑子郁跳下车,回头与上清道别。
今日之事心有余悸,把某些重要的事情都抛在脑后,比如他出来门是瞒着家里,钻狗洞出来的,也忘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舞女的衣服,直接从大门进去,毫无疑问被他的娘亲抓住。
桑子郁转头瞧见在院中负手而立的娘亲,手中还拿戒尺,直接吓得一哆嗦,紧紧靠在门上,“娘亲,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又去哪鬼混了?”
戒尺在桑夫人手中敲了敲,瞧见披风里的舞裙,微微皱眉,“你穿成这样,在外游荡,成何体统!”
桑夫人嗓门大,一嗓子直接把桑子郁吓跪了,“娘亲冤枉啊,我这次真的没有出去鬼混!”
桑夫人才不听他的鬼话,“把手伸出来!”
桑子郁嘟起嘴吧,装的可怜,试图用撒娇唤醒母爱,“娘亲~”
“伸出来!”
桑子郁乖乖伸出手,桑夫人举起板子正准备抽他的手心,桑子郁一个熊抱搂住桑夫人的腰,“娘亲!”
桑夫人手一顿,正要让他闭嘴,谁知道傻儿子抢先一步。
“娘亲~你是这个时间情绪最稳定的仙女,是能容纳万物的大船,你否极泰来,柳暗花明,多次为我们老桑家逢凶化吉,您千万不要听别人挑拨我们母子的话,那都是别人为了拆散我们家的额度手段!娘亲~烛光里为夫为子的娘亲~”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夸赞的词语,以前要挨打时都用这招,每次都能成功逢凶化吉。
本以为这次也能够得偿所愿,谁知,桑夫人轻笑一声,“跪直了,坐没坐相跪没跪相。”
一把推开他,拿着板子一连着抽了好几下,疼得桑子郁嗷嗷叫,眼泪直流。
桑夫人还没有解气,又对着他的手臂和大腿抽了几下,“我让你出去鬼混!我都跟你说了,少跟那些人又来往,你又不听,大半夜的夜不归宿,你是想造反啊!”
桑子郁不敢躲,他记得小时候被打,娘亲追不上他,结果他二姐直接一脚把他踹沟里,然后跟拎鸡仔似得把他从水沟里拖出来,摁在地上,等着娘亲过来挨揍。
那次他二姐就警告他,若是以后娘亲要打他,他不准跑,跑了就得踹沟里。
这么多年桑子郁依旧保持着初心,挨了打只敢受着不敢躲,也不敢嗷一嗓子大哭。
因为他二姐听见他哭,会把盐倒他嘴里。
“娘亲我不敢造反呜呜呜呜呜……疼……”
舞裙本就是露胳膊露腿,没有冬衣加持,只有一层披风,戒尺打在身上是钻心的疼。
桑夫人一开始也没有考虑这一点,当他穿了冬衣打,连打了好几下,听见傻儿子的哭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手有多重。
桑子郁的哭成引来了靖北侯,靖北侯惧内,瞧见夫人教训傻儿子,也不敢上前阻止,生怕夫人一个不高兴,把自己也打一顿解气。
桑夫人冲着躲在石柱后面的靖北侯吼了一嗓子,“你出来!”
靖北侯唯唯诺诺的走出来,干笑两声,“夫人,打了儿子就不能打我了。”
桑子郁气不打一处来,跪在地上往娘亲那边挪,一把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娘亲,造反的不是我,是爹爹,是爹爹要造反。”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靖北侯想用足袋塞进他嘴里,“这种话可不兴说!”
桑夫人狠狠瞪他一眼,“你的好儿子,今年十九岁,正是叛逆的好年纪啊!”
可能真的是被打疼了,桑子郁哭了好一阵,才抽泣的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前些日子爹爹不是说,如果我能立大功,桑家族谱在我这单开一页么……”
说着,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己的娘亲,见娘亲没有要打自己的架势,继续说下去。
“这族谱单开一页的诱惑,孩儿怎么能够抵挡得住?一想到族谱要从我这页开始写,想想就开心……”
桑夫人:“说重点!”
桑子郁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嘴皮子一张一合,把事情全盘托出。
“爹爹身边的小厮,勾结太皇太后身边的廖公公,说是和先帝驾崩的事情有牵扯。”
桑夫人和靖北侯相互对视,靖北侯上前一步把桑子郁从地上扶起来,“怎么回事?你把事情细说一遍。”
桑夫人一板子抽在靖北侯腿上,“进屋里说,你没瞧见他没穿衣服啊?着凉了怎么办?”
桑子郁抽抽噎噎的跟着爹爹娘亲进了书房,坐在火炉旁取暖,手中还有一碗热汤,慢慢吞吞的喝着。
靖北侯等不及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呀,急死我了!”
“你催什么催?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桑夫人坐在一旁,撩开桑子郁的斗篷,查看手臂上的淤青。
靖北侯瞧见夫人眼底的心疼,闭上嘴没再说话。
桑子郁手里的汤见底,才慢悠悠开口。
“今夜我本是跟着上清去抓廖小公公的……”
靖北侯没忍住吐槽,“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跟着上清去抓人,真的不是去给人拖后腿吗?”
桑子郁转头跟娘亲告状,“娘亲他看不起我。 ”
桑夫人狠狠瞪了靖北侯一眼,“别打岔!”
靖北侯闭了嘴。
桑子郁为自己身上的舞裙找借口,“我和上清在仙乐居守了两个时辰,我装扮成舞娘打探消息,后来谢愉乐来了,还带着小孩儿,我们就在郊外的丛林里抓到了爹爹身边那个打扫书房的小厮。”
怕他们不知道,还特地强调是前两天进来的那个小厮。
桑夫人摸了摸他不算聪明的脑壳,“王爷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桑子郁摇摇头,“我是跟上清一起回来的,他们走的是另一个方向。”
夫妻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靖北侯蹲在桑子郁面前,轻声道:“乖儿子,今夜之事,绝对不能让第递四个人知道。”
瞧见父母一脸严肃,桑子郁有种不祥的预感,“爹爹,娘亲……”
“别担心,爹爹绝对不会做违背良心之事,”靖北侯的话无疑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只是这件事情牵扯重大,若是让其他人知道,定会无中生有,明白吗?”
桑子郁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乖,回去睡觉吧。”
桑夫人让他去休息,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时,还是没忍住说:“爹爹娘亲,我自幼便与王爷相识,外界有关他心狠手辣的传闻并不属实,相反,他为人善良心系百姓,又重情重义,绝不会让我们家陷入困境,今日之事若真与桑家有牵扯,若非可以挽回,他绝对不会让我知道的。”
桑子郁走后,书房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靖北侯才开口,“夫人,此事,你怎么看?”
桑夫人道:“桑家在朝堂一直保持中立,如今六皇子立储之事,必定触及到太皇太后的利益,摄政王没有将那小厮的事情挑明,而是借子郁将此事告知我们,或许,我们真的该表态了。”
靖北侯道:“谢忌规乞丐出生,在凉州救了身为皇储的先皇,才被带入宫封做异性王爷,在京城逍遥快活了几年,便手握兵权,第一件事,就是一杆长枪,血洗凉州,这事夫人可还记得?”
桑夫人点点头,“也正是因为那件事,便给他扣上心狠手辣的名头,说到底,他为人如何,根本猜不透。”
“参与党争,不论结局如何,桑家的结局只有一个。”
靖北侯看向窗外的那深不见底的黑夜,今夜没有繁星,只有冷风,冷风吹起马车上的窗帘,溜进马车里。
谢忌规打了个喷嚏,面色微微泛白。
程最连忙把窗户拉好,马车里重新温暖起来。
前几日感染的风寒还未痊愈,如今不过是在外面吹了片刻的冷风,此刻他后背已沁出冷汗,耳边嗡鸣阵阵是发烧的预兆。
程最重新坐回去,盯着身旁的王爷。
从头顶开始,一寸一寸的往下看,好似要把他的身形印在脑中一样。
闭目养神的王爷感觉道炙热的视线在身上,睁开眼睛,瞧见程最脸上还有梨花酥的碎屑,轻轻一笑,伸手擦掉他脸上的碎屑。
程最感到那双手热热的,询问:“你冷不冷?”
谢忌规摇头的动作好像没什么力气,呼吸也有些微弱,程最大胆的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发现烫的吓人,“你发烧了?”
好像是在印证他的话,话音刚落,谢忌规就剧烈咳嗽起来。
程最给他拍背顺气,马车是租的,没有热水,只能催促马夫快一些走。
老伯似乎对摄政王的身体产生感应,一早就在王府门口等,瞧见马车的影子,连忙叫侍从准备热水给王爷泡澡。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程最扶着他走出来,还没下马车,谢忌规脚步一个踉跄直接往下摔,老伯年纪大了,根本接不住他,正当他要摔在地上时,云影一个轻功冲了出来,稳稳接住他。
程最鼻尖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是从云影身上传来的,他一身玄衣,看不清上面的血迹。
谢忌规靠在云影肩膀上,云影叫了他几声都没有回答。
程最:“皇叔发了高烧,已经昏过去了。”
云影将手中的剑丢给老伯,擦掉手上的血迹,弯腰将人横抱起,朝着浴房走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程最心中突然有些不干,有点后悔为何自己年幼。若是自己成年,抱着他进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咬了咬嘴唇,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好在天气很暗,并没有人注意到程最那充满占有欲的眼神。
老伯扶着他的手,“六殿下,咱们也进屋吧。”
程最跨进门槛,“皇叔身边,一直都只有云影守卫照顾着吗?”
老伯带他去安排好的房间,“以前王爷最喜热闹,府里的下人多,每天都能听见他们打闹的声音,不知为何,前些日子,王爷将他们都遣散了,给了卖身契和许多银两,让他们都回家了。”
老伯年纪大了,走路时背总是挺不直,“现在府中只剩下云影和一些亲兵,照顾王爷自然就没有以前细致了。”
说到这里,老伯似是感到气氛有些压抑,哈哈笑了两声,“若不是老夫厨艺好,王爷舍不得我做的饭菜,早就把我撵回凉州了。”
王爷先前就吩咐好程最的住所,就在谢忌规卧房的偏殿,说是方便太傅授课。
为了让六殿下更快地适应王府,老伯还特地说了一些心里话。
“王爷性子洒脱,这府里没那么多规章制度,人也自由,下人们都很喜欢王爷。”
老伯叮嘱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房间。
程最躺在床上,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柔软的床褥是程最这八年来用的最好的,房间的炭火也充沛,不用担心夜里着凉,那些在冷宫的日子,好像已经成为了昨日的噩梦,一去不复返。
舒适的环境,程最以为自己会很快进入梦乡,未曾想,久久不能入眠,不知道是冻疮长肉的瘙痒,还是心中的那些不干。
如果父皇没有驾崩,或许谁都不会想到要将他从冷宫里接出来,自己也不会受到这么好的待遇,更不可能会有机会接触到那个身份高贵的摄政王。
这些年来一直待在冷宫,对冷宫外的事情丝毫不关心,可现在不同,他身为储君,早已卷入了这场无硝烟的党争中,以及那个男人的复仇计划。
他并不反感自己成为一颗棋子,反倒是庆幸自己能够成为他的棋子,有和他并肩作战的资格。
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户边,这个位置恰好能够看到王爷的卧房,屋子里已经熄了灯,黑漆漆的。
或许是今晚的事,让程最的敏感度变高,他似乎能够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那个忙碌的身影。
“是在照顾他吗?”
程最感到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以前他对未来是迷茫的,能够活着就好,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可现在,他好像期待长大,期待未来,期待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渴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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