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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沧州常家

广源码头

渡口主供行人往来于两岸,码头则盛满了南北商船。小船用三股麻绳,大船则用八股麻绳,系在岸边的木桩和石墩上。各家伙计或抬着沉重的木箱,或扛着半人高的包袱,从柳树荫下走过。偶尔没活儿了,就拿一大枚去街边的茶馆要一碗大叶茶,坐在石阶上休息。

伏天热气蒸人,行人全都散入室内避暑。一时间,长街上只能看见零星几个人影。

秦凌羽抱着一捧画材,肩上背着一包刚从典衣铺当来的平民衣衫,匆匆跑进一家茶馆,一阵风似地上了二楼,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宿主,这间“闲云楼”可是京城运河沿岸数一数二有名的茶楼,南地来的商贾都喜欢在这里歇脚。运气好的话,会有人愿意捎您一程,就是住宿环境可能会艰苦些。】

【采薇王伯他们还在担惊受怕,我再艰苦,也没有诏狱苦。】

闲云楼内是按回字型搭建的,回字中央,有先生在说书。堂倌见来了客人,眉开眼笑地拿汗巾擦了两把手,朝肩上一甩,热络地上前道:“客官,来点什么?我们这儿有明前的龙井、雨前的花茶、香片……哎,要不我给您换个位置,朝里挪挪?您也能把这帷帽摘了,凉快凉快!”

眼前男子长身玉立,虽然穿着打扮朴素了些,仍难掩周身气度。二楼已落座的人中,确实不乏行商者,听到招呼声,都往秦凌羽处看了过去。

一层半透明的纱,雾一般挡在面前,引人猜测。

梁国自开国起,就有重农抑商的传统。女帝萧明慈掌权后已有所改善,但寻常商者仍只能服粗布、着贱色,逾矩者按违律论处。人不可貌相,或许这位蒙面的,就是南地某个地界上的巨富。

于是,摇扇子的、喝茶的、闲聊的都停了手上动作。

片刻后,只见男子点了点桌面,道:“你们这儿最便宜的茶和点心,各来上一份。”

堂倌收敛了些许笑容,接了银钱,就下去传茶果了。

其他客人见不是什么大人物,跟对坐者哂笑一二,继续洽谈商贸事宜。

秦凌羽丝毫不在意这些,朝窗外望去。

水面上泊着的船,不同于身量笨重、行驶缓慢的客船,商船配有三根桅杆,杆上都张着帆。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在帆上绣商号,以便船舶靠岸时辨认。

大大小小的船中,有一艘船显得格外扎眼。这船不仅配有绣着商号的帆,运货的伙计也最多。细看时,甲板上还有腰缠红布、配刀的镖师在来回走动,不知船上有什么好货。

凑巧,一个伙计扛大包时,不慎被凹凸不平的青砖绊了一下,包袱砸落在地,破了一个口,从里面倒出细白的沙。

【系统,那是谁家的船?】

【哦,那应当是沧州常家的船。沧州出产上好的井盐,梁国有句话,叫“天下盐,淮为首,沧次之”。淮州发了水,沧州的盐价自然水涨船高。常家也算是一方巨贾,富甲一方。宿主有意搭他家的船吗?】

原来那质地细腻的白沙是盐。

【寻常的船,我雇不起;坐客船,人多口杂,还有可能遇见水匪;常家这样的船,可遇不可求。只是这茶楼小二都懂得看菜下碟,恐怕常家也会如此。沈鹤没钱,北镇抚司也没钱,时间紧任务重,索性找艘破点的,凑合一下算了。】

这时,堂倌拿了茶点来,随意朝桌上一搁。秦凌羽扫了眼,茶不知道是什么茶,能喝就行;点心是酥皮的,看馅的颜色,不是豆沙,便是玫瑰。

到了点,方井中醒木一响,震得满堂人都为之一悚。她亦不例外,将一块酥饼掉在了桌上。

酥饼二钱一碟,不能浪费。正捡起来吹了吹灰,就听见那说书先生道:“据传,这罪臣秦澈与倭寇私通秘信,起了反贼之心。可怜秦家满门忠烈,百年门楣,毁于一旦啊!”

“啪”。

饼被她捏碎了一角,崩开碎饼皮,撒在茶盏中。

【宿主,千万要冷静,这都是坊间人道听途说,平反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然而说书人不依不饶,继续声情并茂道:“圣人与之情同姐妹,此番海防图失窃,着实令人寒心不已!秋后行刑,已是网开一面,天恩浩荡!”

秦凌羽一下站了起来,怎料后方有一人要过去,两人撞了个正着。

帷帽被掀落在地,视线一下变得清明起来。

“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那人忙捡起帷帽,准备还给她,却对上一张极不协调的脸,愣住了。

一道狰狞的疤痕横亘过右眉眉骨,直直刺入左眼边。

若无这道疤痕,此人当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她见男人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疤,便抽走帷帽,戴了回去。

“公子千万别误会。在下姓常,名元弘,沧州人士,并无冒犯之意。既是我冲撞了公子,这顿茶钱就算我的好了。”

“公子姓常?”

“正是。我来京中行商贩货,得遇公子即是缘,还请公子莫怪。”

初到时她曾观察过二楼坐着的散客,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但大多穿着整齐,佩戴驱蚊散汗的香囊或系着络子;反观这位常公子,却是一身鲜亮的锦袍,腰间挂着玉坠,就连手中握着的扇子,都是檀木雕刻的。

看他要去的地方,应当是二楼设的雅间。

这人会不会就出自系统和她说过的沧州常家?

“常公子说笑了,是我突然起身挡了路,茶钱就算了。公子说,相逢即是缘。我也是沧州人士,姓秦。”

常文弘年纪与沈鹤相仿,待人接物却比堂倌热情许多:“那赶巧了。可惜今天无法与公子相叙,我家的船明日就要启程,有些事情须得料理。哎,秦公子是做什么生意?”

秦凌羽灵机一动,诌道:“说来惭愧,家中做些不值一提的小买卖。这趟上京,险些将本金赔了进去,还不知怎么回去是好。”

对方思忖道:“如此。秦公子如果不嫌弃,我家的船还空,明日卯时开,可以载你一程。”

“常家爽快,百闻不如一见。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虽不才,但自幼随着族中父兄们行走四方,于冶盐一道略有些见闻。常公子如有需要,请不吝开口。”

一小厮从楼梯上来,直奔常元弘。见有人在,面露难色道:“二公子,夫人遣我来问,不知您何时回去?”

听到“夫人”二字,常元弘的脸闪过一丝不悦:“天色尚且明朗,何故如此着急?你说,她又疑我什么?”

小厮支支吾吾说不明白,看着周遭人好奇的目光,低下头不语。

“我知道了。常溪,你先回去,告诉夫人,我取了点心就回。”常元弘不耐烦地冲小厮挥了挥手,“去罢。”

小厮打了一通哑谜,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尴尬地,得了令后,一气儿跑了出去。

接着,常元弘转向秦凌羽,好脾气道:“此处离沧州州府梧城,有千里之遥。我与公子甚是投缘,路上互相作伴也好。今日回去,我就吩咐下人收拾几间空房出来。”

***

秦凌羽回到北镇抚司时,是亥时过了一刻。

瞿青在后门等候多时,已经有些瞌睡了。远处一声梆子响起,他打了个激灵,抬头便看见一个戴着白纱的男子站在跟前,睡意全无了。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瞿青拿起灯笼,使劲嗅了嗅空气,“怎么有些酒味?”

秦凌羽解下帷帽,揭下为易容而粘上去的疤痕,投入灯笼中烧了:“去找船,被人拉着饮了几杯薄酒,不妨事。你的易容术不错,是跟谁学的?”

“大人谬赞。家父曾靠卖画为生,我从小学了几手。”

她点了点头——和沈鹤一样,都是寒门出身。

“我要去南地替圣人办事,你可愿随我去?”

“属下但凭大人差遣。只是司内还有好些千户百户,我只是一介校尉,只怕帮不上什么忙。”

“亏了你这易容术,我今天才能搭上沧州常家这条线。”她朝北镇抚司幽森的门洞中走去,瞿青提着灯笼在前,“今晚收拾好行李,换一身平民装束,明晨寅时末在巷口等我。”

……

熟悉的牢房前,秦凌羽将那包当来的衣服一一展开,道:“知道你们北镇抚司没什么姑娘家能穿的衣服,就从铺子里买了些最便宜的回来,委屈大人您凑合穿。”

沈鹤眼前闪过一堆浅红色、淡青色、褐黄色的粗布衣裙,道:“你喝酒了。”

她摸了摸脸——好像是有点热。都怪那常元弘,自己不能喝就算了,喝到动情处还要拉着自己一起,把什么不顺意的事都倒了出来。

好在对方拍着胸脯将搭顺风船的事应承了下来,自己也告诉他卓筒井【1】的搭建办法,不算白拿。

“不多,就喝了三杯。靠这三杯酒,明天我们就能启程去沧州。”她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从铁栏塞了进去,不忘提醒道:“男女有别,还望大人小心些。”

昏黄的灯火在甬道内跳动着,她背过身,靠在栏杆上。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衣料传递到四肢百骸,让酒意醒了一大半。身后传来声音:“当值时不可饮酒,请你自重。”

话毕,裂帛声乍然响起。回首看,原是从裙上撕下一条布,蒙在了眼上。

借着三分酒意,她笑出声来:“我信大人是真君子,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沈鹤拉过前襟,在腰侧打好结,干净利落地抽去布条,冷冷看向她:“过誉。你既换了我的身体,就该清楚北镇抚司是何等地方。若南下时你起了通敌叛国之心,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秦凌羽被那眼神一瘆,向后退了一步。

【系统,这人换了个芯子,确实是不大一样了。沈鹤这种宁折不弯的变态,我真怕哪天早上起来,就起不来了。】

【宿主请放心,我司的服务中绝对不会出现这么血腥暴力的场景。】

【得了吧。我那天看见的,都没有人样了。等平了反,我就去云游四海,离这种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她收敛了笑容,道:“我哪敢在您眼皮子下面兴风作浪。这是桩互惠互利的买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鹤拔下金步摇,换上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十五六岁,还在抽条的年纪,不管怎样打扮,都好看。

没了锦衣华服,素面朝天,更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或者说,一个年轻商人的小妹。

她动手打开牢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临行前,该和故人好好道个别。”

***

采薇怀中拥着洛枳,坐在牢中一角,脸上挂着泪,轻轻地哼着梁国童谣。

童谣出自南地,语调轻柔,“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2】……”

轻柔中,颤颤巍巍地,带着隐约哭腔。

洛枳睁开眼,替她擦去泪珠,道:“采薇姐姐,你别哭了。家主和小姐一定不希望我们在这里叫人看笑话。”

王伯附和道:“就算到了地下,老子也要叫这群豺狼不安宁!采薇丫头,可不许哭了。”

童谣声和哽咽声戛然而止。

采薇把洛枳揽到自己身后。白芷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声音在看到那一片金红色衣角时,忍不住颤抖起来:“沈狗,你把我们小姐怎么样了?”

此前,秦凌羽站在转角处听了好一会儿。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里一紧。

她会记得他们对自己的好,只是现在,这个恶人必须得由她做,否则一旦败露,他们都活不成。

她遣散了众锦衣卫,只留下亲信瞿青。接着,向旁边让了一步,推出身后之人。

采薇瞪大了眼睛,松开白芷的手,奔往牢门处,从铁栏间伸出手,红了眼,道:“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秦凌羽冲沈鹤拼命使眼色,终于听到他道:“我要走了。”

“走?”采薇和家将们俱是一愣。

从前听人说,从北镇抚司出去的,只能是鬼,不会是人。

秦凌羽解释道:“圣人宅心仁厚,愿意让人犯将功折罪。”她叫过瞿青,低声嘱咐道:“给他们留点时间,这一别,还不知何时再见。”

言毕,她头也不回地向来处走去,听身后的声音慢慢远去。

有人在笑,有人不舍,像采薇那样的,肯定又在抹眼泪。

甬道内点着灯,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渐渐地,有什么东西湿润了眼睛,让她看不清两侧的金红飞鱼服、银鞘佩刀。

到无人处,她忍不住拭了下眼角。

原来沈鹤那样的人,还是会有眼泪可流的。

【1】卓筒井,盐井的一种,用直立粗大的竹筒吸取盐卤;

【2】“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出自《明日歌》,钱福。

之前那版衔接没做好,希望这版能交代清楚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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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此去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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