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礼部官员上奏,言:天下安定、海晏河清,此等大事理应告天地宗庙,大祀天地。
宋承源这几日甩脱了一件烦心已久的心事,自觉对得起殉国的林氏一脉,对天下百姓也有了交代,心情大好。
听到礼部的奏言,心念一转,摸了摸颔下短须,笑盈盈地从善如流,应允了下来。
长秋宫
纪静娴做完了每日的早课,正在小经堂里静坐清心,就听到司云来报,宁王又在殿里候着。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抬脚往福宁殿走,心中猜测着宋君谦的来意。
不等她踏进殿门,宋君谦就已经起身行礼,温声问好。得到示意后整个人坐在椅子上冷着脸,不发一言。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沉着一张脸。”纪静娴坐好后,挥了挥手让司云下去备茶,等到殿内再没有其他人,才开口问道:“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听见她语气暗含关切,宋君谦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母妃无需多虑,是儿子自己钻牛角尖了。”
一想到今日早朝,那些人对着宋承源的奉承,他心中就怄气。什么贤明有道,什么治国有方。他们倒是好意思说,宋承源倒是也好意思认!还要告太庙、祭天地,也不怕让祖宗蒙羞,让天下耻笑!
“你向来豁达,今天这个样子可不像是遇到了小事。气闷在心中,容易郁结,既然到了我这儿,还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讲的呢?”纪静娴并不相信他的托词,自己的儿子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今日这个样子分明是气狠了。
“唉,说来也是我太过较真,本是百官一如既往的阿谀奉承,只不过这两日琐事颇多,心中有些烦闷,才觉得格外刺耳。”
“哦?”纪静娴了然,“又有人在朝上拍那位的马屁了?”
“寻常的马屁也就算了,这么多年了,朝堂有些官员的德行我也了解,何况那位本就是好大喜功,爱听顺耳之言,为了在朝中立足,说两句奉承话也不算丢脸,可这次不同!”宋君谦有些气急,难得不顾形象的一拍桌子“他们竟然有脸说此次平西大捷乃是帝王仁德感动天地,让他择吉日告太庙,祭天地。”
这瞎话真是说得没边了!交战八年,那位能有什么功劳?要不是朝中还有几位硬骨头的官员态度坚决,只怕他一开始就要投降求和了,更别提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刻,京郊尚未失守,他就已经盘算着迁都南下了。
也是后来林将军奇袭黎军粮草辎重,逼其回防,瓦解了黎国铁骑想要速战速决,围困盛京的用心,不然,只怕现在连太庙里的祖宗牌位都一起跟随着渡过长江了。
就这还好意思把平西的功劳揽在身上?上奏的官员为了升官真是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位也真的是被人吹捧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还真把自己当成有为之君了!
到现在,借口国库空虚,才堪堪将平西大军的封赏发放完毕,不少有功之人的官职安排还在扯皮,更有甚者,阵亡士兵的抚恤银子现下还在筹措中,更别提他还存心想要赖掉林将军的那一份赏赐。
林将军现在还困在侯府后院待嫁,寸步不得离开,他倒是有脸去祖宗面前邀功?
呸,凭他也配!
宋君谦越想越是窝火,脸色铁青,倒是把沏好茶水的司云唬了一跳,纪静娴示意她放下茶水去殿外守着。
过了一会儿,见他脸色好转,才开口劝慰道:
“你也知道那位的性子,逆耳忠言他是半点听不得,久而久之朝堂上的官员自然揣摩出该用哪一套说辞,这有什么好气的?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但是战事平息,又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祭祀天地也是合情合理。不管谁的功劳大,总归这一切都是在皇帝的治下才取得的,告慰祖宗也是理所应该。”
“可是凭什么?凭他贪生怕死举棋不定,几乎要下旨撤兵派人去议和,还是凭他全然不顾将士饥寒,自顾自沉迷酒色之中,嘴上奉行节俭,实则奢靡无度?平西大捷和他有什么关系,要不是林将军……”
“就凭他是皇帝!”眼看着他越说越不像话,纪静娴赶忙打断话头,往殿门外看了一眼,见司云依然候在外面,未见异样,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就凭他是皇帝,这些人流血用命拼来的功劳就只会成为他的功绩!至于林将军……”
纪静娴笑了一下,脸上不知是讽是惋:“谁让她是个女子呢,如今她只要待在府上安心待嫁,就算是全了本分了。”
她还有些话没说出口,如今不过是刚刚开始,等到林文辛真的嫁过来,只怕这平西的功劳簿上再没了她的姓名,别人立功受赏、位列朝堂,说出去万民敬仰、史书流芳;而她却只能留名于宗室玉碟,从此生死荣辱都系于丈夫一人。届时才真正是云泥之别呢!
只不过自己的这个傻儿子现下一腔赤诚,尚未真正见识过女子的身不由己,现下说给他听,怕是也入不了耳。
究竟这世道如何对待女子的,嫁了人的女子是个什么地位,他若是有心,日后自然会慢慢观察到。如今正逢喜事将至,就莫要平添不快了。
“好了,朝堂上议定的事情你我也无力干涉。你是皇子,左右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若是真心为林将军不平,”她顿了顿,“日后多上点心就是了。”
“孩儿明白”宋君谦微微点头,应承了下来。
见气氛有些沉闷,纪静娴换了个话题:“我听闻这几日司礼监的太监们可是忙碌的很,可是你那边定下日子了?”
提到这个,宋君谦心情更差,一时间语气都透着股有气无力,他摇了摇头:“定了,特意请了尘大师算的日子,说是腊月初十诸事皆宜。”
“了尘大师做事自然是牢靠的,就是这个日子未免太赶了些。”
“呵,我倒是不着急,可谁让那位迫不及待呢!也是,年前把这件事办成了,年后他才好大摇大摆地祭祀天地呢!”
听到这话,纪静娴也只能无奈的笑了笑:好歹是皇子的大婚,日子赶得这般急,只怕各项事宜也只能糊弄了事,这可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急于甩脱这个麻烦的本意吗?
这样一来,只怕是要委屈了林将军了……
“到底是你的大婚,纵然那位不在意,你自己也要多多用心,林将军本就是被迫嫁人,万万不可再轻慢了她。你那边若有什么不凑手的,我让司云给你备上一份。”
“母妃放心,孩儿绝不会亏待了她。日期太赶,有些东西一时之间来不及打造,我准备去他的御书房走上一遭。毕竟当今圣上仁爱无双,自然不会委屈了有功之人,想来该有的赏赐还是要有的”宋君谦一张口就给元和帝戴了一顶高帽,预备着去他的内库好好搜刮一番,毕竟以那位好面子的程度,哪怕是咬碎了牙,也不会给别人落下话柄的。
“你呀!”
见纪静娴忍俊不禁,他脸上也带了两分笑意,整个人也轻松了一些:“母妃放心,我心里有数。倒是其他的,我还真有一事相求。孩儿府上没有一个靠谱的掌事姑姑,林将军那边更是没有了长辈亲眷,也不知道是那位忘了还是怎样,现在也没给出个具体的章程。有些事情孩儿也怕做的不好,犯了忌讳,还是要请母妃帮帮忙。”
“也是,婚姻大事,没有长辈帮衬着,总让人放不下心来。你这边倒好办,我让司云再挑两个靠谱的人选,随你一同回府,把喜事办完了再回宫”纪静娴皱了皱眉,心下也有点为难“林将军那边我倒不好越俎代庖,她情况特殊,按理说应该指派宗室命妇或者与侯府亲近的德高望重之辈前去帮忙……”
“正是如此!眼见着还要走礼,她那边若是没有个年长之人坐镇,场面实在是不好看。”
“无妨,这事我知道了,等晌午过后,我去坤仪宫一趟,这种事还是要请皇后帮忙。”
“多谢母妃了,”知道母妃这些年因为一些事,不愿再和皇后那边打交道,此次为了他去求人,心里定然不好受,宋君谦心内有些愧疚,面上也露出讪讪之色“让母妃为难了。”
纪静娴一怔,随后浅笑着摇头:“我与皇后,毕竟是亲姐妹。只不过我当年入宫,终究是对不住她。她倒没有对我做什么,这些年我能过得这般清净,也少不了她在背后相帮,是我自己迈不过心里的那个槛儿……”
恩恩怨怨的,二十几年了,当年的事情谁也分不清该怨谁了,何况君谦的这件事也算得上正事,她去相求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亲姐妹,难道还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那就拜托母妃了。”
“放心吧,这件事我会帮你办妥的,倒是还有件事不知道你清不清楚?”
“何事?”
“历来嫁入皇室中的女子,都要有人教习礼仪规矩的。短则数十日,时间长的,几个月都有。你婚期将近,只怕宫内也要派人去教导林将军了。”见他一脸懵懂,知道他从没在意过这些琐事,纪静娴只能叹着气,把这一切掰碎了讲:“以往的女子,大多养在深闺,自幼学习礼仪,因而皇室规矩虽然繁琐,但对她们而言难度并不大,再加上有长辈在后面打点,日子倒也好过。林将军则不同,她在边关自在惯了,又是女扮男装从军,只怕小时候学的礼仪已经忘了七七八八,从头学习这些可不容易。再加上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没有长辈提点只怕也想不到其中的关窍,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如果再想得深一点,那位铁了心要杀一杀她身上的傲气,治一治她的离经叛道,让她变得顺从……”
宋君谦脸都白了,他还不知道自己那位好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么?看上去大度,实则见不得任何人忤逆他的意思。身为男子,他忍受不了一介女流力压一众男儿建功立业,身为掌权者,他更容不得有人挑战现下男子为天的规矩。
借着学习所谓礼仪,只怕要狠狠磋磨林将军一番。
“母妃,孩儿实在不愿林将军因着嫁我的缘故受此磋磨。除却其他,我私心里钦慕的也绝非一个循规蹈矩被所谓皇室礼仪束缚住的女子。什么狗屁规矩,我统统不在乎。她学不好,日后我可以帮忙多加遮掩,总归是关上门过日子,还能有人趴在房梁上窥视不成?只是成婚前这一关,我却实在插不了手,还请母妃帮帮忙。”
纪静娴心里也发愁,世道如此,她也违逆不得。只是对于这些,心中又实在是厌恶,再加上她也不忍让这样一位女子被人就此折断傲骨、碾为尘土……
沉思了半晌,才犹疑着开口:
“若说那位的意思,实在是谁也违拗不得。但其中的度,倒是可以做一做文章。这件事,说到底也属于后宅事务,若能求得皇后娘娘抬一抬手,想必也能糊弄过去。也罢,总归是要去坤仪宫一趟,我便连同此事一并和她说了吧,只是这样一来,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
“那就一切拜托了。”宋君谦大喜,有了母妃这句话,他心中就有底了,至于欠下的人情,一时半会儿的也算不清,只能等日后回报给太子了,这些都算不上要紧的事。
现下他该考虑,怎样开口从宋承源身上,好好刮下一层肉来。他暗自里打了几遍腹稿,又和纪静娴对答了一次,心中也有数了,信心满满的离开长秋宫,准备去找他的好父皇哭穷。
按下他这边不表,且说纪静娴在宫中枯坐了一会,想到要去求见皇后,心中就忐忑不安,偏偏此事宜早不宜晚,也逃不过去,索性也不等到晌午了,直接将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定了定心,决意现在就出发。
等她从坤仪宫出来的时候,眼圈尚有红意,面上却一派轻松,回程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甚至在路过御花园的奇珍异草时还有闲心驻足观赏,和身旁的司云说笑了一通。
倒是皇后纪静仪在她走后,仍旧直愣愣地望着门口,久久不发一言。
“娘娘……”侍书是自幼同她一块儿长大的,这些年陪在她的身边,自然也明白她的心结所在,此刻见她眼角仍然发红,也忍不住心里发酸,想要劝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纪静仪似乎被她的声音惊着了,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才将将回过神来,只是仍旧一副恹恹无力的模样。
“侍书,你说静娴是不是,还在恨我?”她闭了闭眼,嗓音有些发抖。
“娘娘,二小姐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当初的事您确实不知情,等到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可这事却是因我而起!”这么多年了,她仍然记得静娴入宫之前,父母前来告知时,父亲的不自在、母亲的沉默还有兄长的讨好逢迎……
自己应该是哭骂了的,但是仍然改变不了什么,等到再见到多年未见的胞妹,她已经成了新进宫的娴贵人……
此后,二十多年,姐妹二人形同陌路。
她不知道静娴心中恨不恨她,但她一直对此愧疚于心,更是没有脸去见她,从那时就梗在胸中的郁气,至今也不曾咽下。
“娘娘,恕奴婢多嘴。如今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太子殿下和宁王殿下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您看,今天二小姐不也主动来找您了么?”
侍书一生未嫁,也实在说不清她们二人的爱恨纠葛,只好捡些好听的劝慰。依她所想,进了这座深宫,这辈子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如今更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多的恨与不甘也应该磨平了,更何况两位殿下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再纠结过往,又有什么意思。
“可我,还是算计了他们母子……”
“娘娘”侍书赶忙打断她的未尽之语,“宁王和林将军的这桩婚事可是奉国寺的高僧都点头了的天作之合,可不是您乱点鸳鸯谱!再说,你也不是单单就交了宁王殿下的名单上去,这是陛下最终拍板决定的。”
这要是那位不同意,自家娘娘就是说出朵花来,也没有用啊。按照他那副喜不自胜、迫不及待的样子,只怕心中早就有了人选,只是让娘娘做了恶人。
至于二小姐那边,娘娘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在接见定国公一行时,再三警告不得将那段不知真假的僧人批命的故事流传出去,甚至为此忧思成疾,病了一场。
眼见着日期临近,又被自己和其他人苦劝了一回,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才不得不妥协。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总要为太子殿下想想啊。”
提到太子,纪静仪也沉默了下来,人心都是偏的,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只是,
“终究是对他们不住。”
“娘娘,我看您多虑了。宁王殿下虽然性子冷淡,却也不是个没主意的,这么多年硬扛着不肯成亲,这次松口,未必不是对林将军有所好感。再者说依着二小姐的性子,想必也不爱管这些俗事,能让她开口求您帮忙,只怕也有殿下的意思在里面。换句话说,他们母子,对林将军,还是颇有好感的。您只要肯出手帮忙,自然会换得他们的感激,长此以往,何愁关系不改善呢?”
“也是,”纪静仪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些宽慰,“这点事,她就是不开口,我也应该出一把力。”
同时,她心中也有些埋怨宋承源:就算是为了甩脱包袱,也未免太不上心了些。行事如此刻薄,纵然林文辛失了体面,难道皇室的面子就挂得住?更何况,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这样做,也是落了君谦的面子,到时候人家嘲笑的可不仅仅是武安侯府啊!
为了君谦成婚的好兆头,也为了日后他们夫妻间不至于因此产生隔阂,她要细细的挑几个身份地位相匹配,后院也干干净净,日子过得舒心的福全之人去给林文辛撑撑场面。
至于指派几个姑姑去教导林文辛礼仪,就更好安排了。就算陛下有什么弯弯绕绕,可这后宫之事终究绕不过她,挑选几个敦厚、温和点的姑姑,对她而言还算不上什么难事。
“侍书,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务必要精心挑出几个可靠的人选。林将军久居军营,不太注重这些俗礼,让她们教导时不要太过严苛,适当放放水,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陛下那边自有我去应付。”
“嗳,娘娘放心,包在奴婢身上。”
见她点头应承,纪静仪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侍书办事一向是可靠的,这事儿交给她办,自然不会出岔子。
倒是自己,还要想个妥帖的说法,去应付圣上。
想到这里,她顿觉头疼,那位的性子也实在是阴晴不定,自己还是要处处小心,多加逢迎,免得惹火烧身,连累了其他人。
也幸好自己的乾儿和妹妹所生的君谦都是好性子的。
君谦虽然不曾在她跟前长大,但她这么多年也看出来了,那孩子是个心胸宽广、温和敦厚的,但愿他能和林将军把日子和和美美的过下去,不至于因为她的无奈之举,误了一生。
至于其他的,总还有她们这些长辈在的,还轮不到他们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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