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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十二 忆旧

且说堂上李酉正向邵璟自荐其女,忽闻得棋盘棋子倾倒滑落之声,众人正惊愕间,却见镂空的隔断内钗环隐隐,衣裙窸窣,片刻便有一少年女郎从中转出,先向邵璟略行揖礼,又向众人屈膝揖让,满含歉意笑道:“妾在偏室无聊,把玩棋局,不想无礼造次,扰了都督并各位贵客雅兴,特来赔罪。”

李酉当即认定此女乃邵璟内眷,不敢正眼直视,却于起身还礼之际,悄悄打量一番。只见此女不过家常装扮,头上簪钗不盛,却极雅致合宜,身着入时襦裙,虽不似深衣端庄,却别有一番婉转灵动风韵。

再看这女子不过娟然清秀中又有几分妩媚,若说容貌美则美矣,却并无倾国姿色,只是胜在气度非常。虽年貌尚幼,却俨然有大家之风。

只是此女却是少女垂髻发式,并非妇人扮相。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便猜或因此女并无正式姬妾名分,因此仍作在室女装扮。因此他便立时确定称呼,不称夫人,而称娘子。

娘子这个称呼,不比夫人为已嫁女子尊称,乃是年轻妇人与在室女的美称,并无婚姻与否之分,自然可以含糊过去。

邵璟却并不起身,只在座上屏退了歌舞丝竹,随即招呼郭霁坐在他旁边席上。

李酉亦是善于察言观色者,知道邵璟虽看着不拘礼俗,然若对关系远的人十分客气,唯有亲近之人才不拘小节。譬如适才待他们父子礼仪周全,然孟良来了却不过略挺身跽坐,并不回礼。当然他也曾见过邵璟与一个唤作秦冲的勇将相处,更如家人兄弟一般,那才是真正的亲信呢。

如今邵璟对着女子的行礼似若未见,只笑吟吟招手,这更加深了李酉的猜想——此女与邵璟关系非寻常可比。不由对于贸然提出以女为妾之事感到忐忑,生怕引起此女嫉妒,反倒弄巧成拙。

郭霁也似乎眼中只有邵璟一人似的,只向他笑着辞道:“这样的位置,妾焉敢入座?我该到孟参军那里侍坐才是。”

孟良正欲答言,却闻邵璟已笑道:“如今你亦是主,他是陪客,这样坐也不为过。”

邵璟故意将话说的含糊令人生疑,郭霁便猜出他是故意拿她做个靶子,给他挡这些飞来的箭矢。于是也不再辞,便默然在他旁边席上坐下。一面瞧着婢女点了炭火,又为她加菜入鼎炉,一面觉得邵璟之行令人费解。

如果说李酉妄图将女儿许与他为妻的话,那断断是不行的。可不过是个妾,他为什么要拒绝呢?如果换作是她来做这凉州刺史,为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的纷乱之地成就一番事业,当然要结盟当地大族,白送的女人哪里能不欣然笑纳?

于是她又想起邵璟从前的情事来,她听京中人说,少年时候的邵璟也是个混迹欢场的,只是从来不曾同时**两个女子。后来倾心于卫氏女,不顾对方身份微贱执意娶妻,且不置媵妾,也曾传为一时异闻。只是后来那卫氏女不知为何成了悖逆庶人外室,邵璟大约是伤了心,于男女事上收敛不少。即便后来偶有情事风传,也大抵飘如尘烟,没有一个长久的不说,甚或真假难辨。

唯一流传最久的便是与顾绘素,两人少时相识,亦曾十分投机,众人皆说若非卫氏女横插一杠的话,只怕二人或可结为佳偶。

众人背地里议论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十分可惜,虽说顾绘素出身单薄人家,但到底是士大夫,总比那卫氏女要强得多。自卫氏女后,关于他与顾绘素的传言又起,只是终究没成什么结果。

如此想来,她便有些理解这邵璟为什么不肯纳李氏女为妾了。

她思想之时,那边邵璟却郑重地将她与李氏父子相互绍介起来。

“此乃全凉第一贤士,姑臧李氏家主,李长史并其贤郎李小郎是也。如此风华人物,你不可不识。”邵璟先向郭霁指点李氏父子,随后又向李酉道:“此乃邵某故人之妹,邵某曾受她兄长大恩,悯其孤弱,一直带在身边将养。他日若邵某又照顾不到处,还劳李君多费心。”

虽然邵璟故意地将他与郭霁的真实关系和盘托出,可在李酉父子看来,却更是欲盖弥彰。他们早已风闻邵璟青睐一个卑微的屯田官婢,想必就是此女。只是此女竟有如此大家风范,倒不像个官婢出身——这更做实了这郭娘子乃是罪臣之后的传言。

李酉见邵璟格外重视这女子,便抢先敬酒,郭霁却不肯先饮,说是长者在前,她一介弱女不敢僭越,终究还是取了李酉先饮,郭霁次饮,李任再饮,最后孟良相陪的折中之法。

孟良却又起酒,笑向邵璟道:“今日有故人之妹,又有新结良朋,我这个鄙野不入流的也满心欢喜,借此酒贺都督结交天下贤能。”

李酉父子口称“不敢”,也相陪饮酒。

郭霁听孟良“新”呀“旧”呀的说了这一串话,觉得有趣,便起戏弄之心,端出一脸笑容来,向邵璟道:“借此良机,我这个故人,也贺都督得新人呢。”

这话似代她兄长自承为故人,而将李氏父子称为新人,但却又似乎暗合女子醋意。

是以此言一出,在座愕然,尤其是李氏父子,大为心虚——此女适才一闻他要进献女儿给邵璟便打翻了棋局,此时又扯出这“新故”之言,想必是敲打自己呢。

邵璟也全然没想到郭霁出口惊人。他原本只想含含糊糊地借郭霁塞了众人进献族女美人的路,令众人见了郭霁气度,知难而退。并不指着郭霁一个在室女能如何,哪知她居然做戏如此逼真,竟真如嫉妒夫婿得了新欢的女子。

他不过片刻愣怔,随即目视郭霁,朗声笑道:“什么新呀故呀的,天下贤者交游,只论是否投机相合,哪管新旧先后?娘子尽得乃兄真传,救我助我,真知我者也。既然知我,今日我能结交李长史并李小郎这样的人物,何以竟不贺我?”

邵璟这话,既不折了李氏父子面子,却又仿佛果真在安抚女子的醋意——这一番扑朔迷离,着实令人想入非非。

郭霁原本故意说了含糊其辞又看着像拈酸吃醋的话迷惑李氏父子,说了又有些难为情,如今听邵璟话里有话,明确称说她是为了助他,心中便即霁月光风,亦含笑相视。

他们两人原本是光明磊落、会意明悟,可看在别人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就连深知二人关系,更知郭霁与梁武之情的孟良都有些恍惚。更遑论李氏父子,他们看来那分明是双目交缠、脉脉有情。李酉顿时断了将女儿荐与邵璟为妾的心思,再也不提前话。

邵璟见李酉神色,便知事已成矣,向郭霁道:“你且尝尝这羔羊肉,可是孟参军亲手所切。薄、匀、香、滑,不下积年名庖。让堂堂参军亲自切这腥膻之脍,可委实令人受宠若惊。”

郭霁听了,夹了一片入口,果然入口即化,香滑异常。

这却令她忽想起那年与梁武桑林之会,篝火夜色,偷食炙牛肉,也是孟良亲自动手切削,肉如薄纸,宛如今日。

她记得梁武也曾说“孟良的炙石烤肉乃是一绝,轻易吃不到”,又说“幽州孟氏的嫡长公子亲自炙肉,规格太高,等闲人享受不到”等语。

当日高谈阔论、肆意饮酒,兴高蹈舞,少年英华——梁武和她对着温暖篝火倾心晤言。

她记得那时梁武忽然掏心掏肺地说起“她该嫁个志同道合的,凡他所能到的地方,你也该能到;凡他所能的自由,你都能得”……

末了他还莫名其妙地问她——阿兕,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吗?

那时候她当然不明白,如今却明白了。

可是明白得太晚了些,只是徒增追忆不得的伤感罢了。

如今幽州孟氏嫡长公子的薄如纸片的削肉,她又“等闲”地享受到了;孟家的嫡长公子也还是那副风流俊赏模样。

可是说那话的人呢?他又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是那个纨绔而英俊的少年呢?他身边又围绕了些怎样的人?

他是不是寻了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带她去他所到的地方,给她他所有的自由了?

才不过一二年间,言犹在耳,而人世全非。

郭霁想到这里,心口犹如荆棘穿刺,痛不可挡,不经意间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样一来,反令她从火光氤氲、两心蠢动的追忆中回到了眼前光景。

她心中一滞,险些掉下泪来。

邵璟察微见细,正与李酉闲谈,眼角余光却已扫到了郭霁的异常,他当然并不知一片羊羔肉勾起了郭霁的伤心往事,只谓她哪里不舒服,道:“怎么回事?”

郭霁摆摆手,勉强笑道:“劳都督费心,并没什么事。”

孟良坐的远远的,瞧不真切,便借机道:“敢是在下刀工太差,硌了娘子的牙?”

郭霁见他来打趣,便立时断了心事,笑向孟良回道:“孟参军切肉的刀法,妾并非初次品尝,每次皆得享佳味。我满心赞誉,孟参军却来谑笑。”

孟良听了,也想起从前偷食牛肉的事,联想适才情形,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何失态,便即不再说话。

李酉原本并未注意到郭霁,此时便若有所思地瞧过来。

邵璟何等心思之人,又兼知郭霁与梁武、孟良皆是旧相识,便将郭霁与孟良两下里一瞧,顿时心如明镜,又见郭霁早已面上平静无事,便笑着叹了一声:“想必是阿兕由眼前事,想起从前美食。忆旧罢了,不必担忧。来!李长史,你我共饮一杯!”

待那李氏父子侍酒已毕,邵璟便放下酒杯,目视李酉,语重心长道:“姑臧李氏,源出陇西。先祖亦曾世代显赫,然逢前朝之乱,族人分散。李长史这一支来这姑臧城,如今已历七世,保先世之余脉,奉宗祠之祭祀,教养子弟,一门英杰。可惜如此深厚之家,不得展才于天子面前。”

李酉一听,顿时明白了邵璟的弦外之音,心中激动万分,语气激切道:“李氏地处偏远,却不想都督竟能察知我李氏来龙去脉。都督英明,乃真知我李氏者也!我李酉年近天命之年而一事无成,不能光大门楣,恢复昔日荣光,实愧怍于祖宗父母,每念及此,未尝不汗流发背,痛彻于心。愿都督怜惜!”

邵璟目光淡淡,语气却亲和,道:“李氏一门,不乏千里之驹,不过缺个引路的伯乐罢了。一旦有人导君家行之大道,立时化为云龙,直冲九霄,前途不可估量。届时李公子女,出入天子门下,婚配京中士族,方不负公之门楣。”

邵璟最后这几句,已然委婉答复了因郭霁的出现而打断的献女之议。

李酉原本也舍不得将栽培多年的嫡女与人为妾,不过是青云无路而出此下策。今见邵璟有扶植其家的意思,当是万千之喜,也来不及避席,就在案前顿首道:“李氏不敢自命千里驹,然都督却是化腐为奇的善马者。愿都督不弃李氏,李氏一门世代奉都督为恩主,任君驱驰。李酉将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都督!”

邵璟对于李氏父子,原本只不过是以利诱之,因势导之,以收为己用,好替自己号令凉州豪族,打压悖逆不服。然见他为得到升迁之道,竟至于此,心中又是忌惮,又是怜悯。

他起身上前,拉着李酉的手,言之诚笃,道:“明年当有举荐之事,令郎如此逸秀,我定推举令郎入朝为茂才。”

李酉听了,却道:“历来茂才与孝廉皆从李、陆、钱、张、方这几家中出,然因朝中无人,最终不过如我一般在郡县中任长史参军。唯有陆氏曾有个出类拔萃的,任职于太仆署,虽无大作为,然结交了几个朝中人物。因此他家这些年气焰炽盛。”

邵璟自然明白其中关窍,虽说每格几年各郡都推举茂才、孝廉,然朝中各署皆为世代高官的关中、中原等地豪族子弟把持,如凉州、益州、幽州等偏远州郡所推举的人才,大多都返回郡县中任僚属,鲜有留在京城的。虽则在地方上势力根深蒂固,却难以摸得到朝廷中枢的权柄。

这对于一般的豪族也就罢了,可是如李氏这等祖上曾经辉煌过的,或者如幽州孟氏这等高瞻远瞩的,却形同桎梏。

“李长史放心,我既要推举,便极力为之营谋京职。只是将来置于何种境地,全凭令公子本事了。”

李酉听了大喜,忙命李任前来顿首再拜。

邵璟昨日看文书直到深夜,今日应酬了这大半日,实在劳乏,好容易周旋的李酉父子满意,便有些疲惫神色。又略应酬了些时,那李氏父子也是个有眼色的,立时辞出门去。

送了李酉归来,邵璟也不入正堂,却见夕阳之下,郭霁犹在廊下接续他晨起时留下的六博棋局,不由莞尔一笑。

孟良瞧瞧邵璟,又瞧瞧远处廊下的郭霁,笑道:“没想到郭娘子反应倒快,为都督解了围。”

邵璟揉着太阳穴,笑着怪责道:“你还说呢,当时你哪里去了?若你是个机灵的,哪里用得着郭娘子出手?”

孟良却笑得促狭,道:“我哪里知道都督的意思啊,都督既要结交李氏,若能纳其女为妾,一则令李氏死心塌地,二则又得了美人入怀。如此一箭双雕,保不齐都督就欣然乐意呢,我若冒冒失失地坏了好事,都督岂不更加怪我?”

“你自己卖乖,全然不顾我死活。”邵璟道:“可惜我素日待你的情谊!”

孟良跟着邵璟久了,也敢于私底下谑笑,便抱怨道:“什么素日的情谊?我自来这凉州,一时带人去给都督访求民情、探得人才;一时奉都督严命暗查土地,修治屯田之法;如今都督将秦、沈二人放出去征讨、剿贼,建功立业,却又让属下做那出力不讨好的事。”

邵璟却见这孟良远看着也还是翩翩公子,近处一瞧,却脸色黑黄,想必是风吹日晒,日夜操劳所致,他素来不辜负贤能者,便道:“你枉读圣贤书,连‘能者多劳’、‘达则兼济天下’也不知?你也别眼馋那两个建功立业!他们两个出身寒门,就是要博个功名而效死沙场。你出身幽州大族,难道也将一身交付征伐?出为将领,若败了自然是赔尽身家性命;便是胜了,看着风光无限,可是真正的权柄却并不在武人手中。你没见,凡是有些军功起家得了大富贵的,便立时想着跻身朝堂,参议政事?”

孟良见邵璟句句良言,忙躬身回道:“都督教训的是。”

“陆家的事怎么样了?”邵璟轻描淡写地问道。

孟良便从这轻描淡写中获得了来自邵璟的信任,剪灭陆氏一族这等大事,邵璟都仿佛不上心似的,这便是信他能够独立处理好。

孟良心下感激,道:“早几日我便按照都督吩咐布置好了。如今这陆氏虽在凉州多处都有人,然最重要的只在姑臧、宣武两处,我们的人早就监视的死死的。部署的兵力也足以剿灭他们,为怕夜长梦多,今夜便全力围剿。宣武的我派了三百骑兵,姑臧的我亲自带人去,多用步兵,骑兵只用一百即可。”

邵璟听了,十分放心,便摆摆手道:“你也不必将细节一一详述,我只等你的结果。我再给你一百人做后备,随时接应你。”

孟良称诺,又道:“想必这陆氏也翻不出什么花来,李酉那老奸巨猾的,早就瞧出端倪来了,所以今日才来求见都督,以示立场。所有姑臧豪族,绝对不会出手相助陆氏。只怕将来扫灭余党时,根本都用不到我们的人。”

邵璟听了,只点点头,又道:“如今已经入冬,待忙完了手头事,我便再请入京述职,到时候所有事都落在你身上,你定要维持稳定才是。”

孟良一愣,道:“不是天子特意下诏,说是非常之时,不令刺史入京述职吗?”

邵璟摇头叹道:“这每年冬日入京述职乃是惯例,便是天子特命,也得想法子再请述职。近日朝中有人弹劾我,虽然我兄长已经面见天子,将郭娘子的事都推在沈偃身上,可我到底还得走一趟。如今我们在凉州行事太过,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眼下这陆氏便是海西侯的人,我和海西侯……你是知道的。如此看来,唯有天子压服,不受掣肘,方能成事。”

“都督这一番作为,再加上眼看着沈偃伐戎与秦冲剿匪将有成就,他们必然不敢如何。且陛下既然数次搁置对都督的弹劾,必然的全力新人支持的。”孟良说出了自己的见地。

“你虽说的没错,但凉州这些人未必如表面那样老实。不过是迫于形势,不敢悖逆罢了。况且明年你我便要在这凉州兴修水利,改革整合屯田营,甚至于将来还要清查人口,度量土地,桩桩件件都是得罪人的事。若无陛下支持,哪里能动得了?”

说到这里,邵璟顿了一顿,又面有忧色,向孟良道:“而天子之心,天威难测,我们不可不察。陛下酷爱天马,除今日李酉所献的挑选几匹上好的外,过两日你和常乐一同再访几匹,凑齐了双十之数,我带着入京。天子开颜,若见我忠心耿耿,多少弹劾都不是事。你我要做大事,便要为大展手脚开辟天地。你也要处处小心,他们弹劾不动我,便会想办法从我身边的人入手。你只要记得小节无妨,大节无亏,关联人事权要处要格外机敏小心即可。便是有些小失误,我自会替你料理。”

孟良屏息凝神,潜心听教,只觉自己到底没跟错人。邵璟对于看重的贤能,既肯给机会,调教起来也不吝心思。他从幽州来,格局有限,只要学上一星半点,便能游刃有余。

邵璟知道孟良晚上有大动作,也不留他,只命他速速回去,确保万无一失。

将万事理清,邵璟才得一晌喘息,遥遥见了郭霁犹在棋局前沉思,时或走上几步棋,便悄然走到她身后去。

邵璟瞧了半日,见她一筹莫展,便笑道:“阿兕,这残局如何?是不是够你参悟上几日的?”

郭霁被惊了一跳,回头见邵璟满含笑意,便点头回笑道:“的确如都督所言,都督这自博之局,城府之深、见机之神,竟不下于两高手互博。”

邵璟听了,颇为愉悦,快意大笑,随即又道:“我这棋局,你一时也解不开。待我哪日闲了,教你便是。如今你且弃了这棋局,陪我外面走走。”

郭霁却忘了此时身在姑臧,还道是在雍都,便道:“一会天就黑了,若遇宵禁……”

话才说了一半,忽然想起这里并不是雍都,也不是关中和中原的重要城邑,是不宵禁的。

“走吧,今日应付李酉,实在费神,出去消散消散。”邵璟说着又吩咐常乐悄悄安排几个府丁着了百姓衣服,暗中跟去,别的一概不必准备。

郭霁见他虽看着丰神阔朗,实则面容憔悴,便不再说话,只略拢了拢发髻,披了外袍,等着邵璟安排好了,便一同出门去。

这姑臧城果然是商贸往来之枢纽,虽整个凉州遭遇战乱,其间繁华稍减,然也堪称阜盛。

火树银花,灯烛如星,酒楼食肆,歌舞丝竹,东去西来之商贾,中土域外之乐伎,绫罗绸缎、精美瓷器、珠翠宝石、中外美食、百戏杂耍……令人目不暇接,好不兴盛热闹。设若是在雍都城,这永夜华灯只有上元佳节才有。

二人漫无目的地游赏,不禁欢愉欣欣、如痴如醉。

夜风习习,却因人声喧沸而不觉冬日寒冷。要了两份馎饦,二人就地坐在街边胡凳上大快朵颐,竟有了岁月静好的错觉。

“阿兕,我知道你不愿局促家中。等我述职回来,便带着你到处走走。我不在这里的日子,你不可轻易出门,且忍耐着,待我回来。”

郭霁正一口馎饦在口,忽闻邵璟说要离去——虽说是入京述职,不过数月便归,然她自流配凉州以来,全靠他眷顾方得安生清净之所——于是一阵眷恋难舍之情涌上心头,那馎饦含在口中,便咽不下去了。

然她到底不肯露出形色来,勉强吞咽了口中之食,也咽下了不舍,只瞧了夜色中安坐进食的邵璟一眼,便语气淡然道:“阿兄路上万千珍重,我在这里等你。”

邵璟也并没有立时便入京述职,他又等了一个月才踏上返京的风雪之路。

这一个月间,孟良奉命布局剪灭陆氏。武威、张掖二郡的豪族并郡县之长皆见识了新任刺史的雷霆手段,于是纷纷告发陆氏一族的不法,又争先恐后地请求率自己的私人部曲去讨灭陆氏一党的残余势力。这差事最终落在了永固钱氏之孙与李酉之侄身上,他们不遗余力,因功受赏。

同时秦冲剿贼略有小成,端了几个匪窝子,其中还有两个乃是十分顽固凶残的知名盗匪。然后他将首恶及其家属并在官在吏而包庇窝藏者全数捕系,又搜罗了匪首往日与众豪族的书信往来,快马加鞭地交到邵璟手中。邵璟便以刺史府文书昭告全城,公开斩首首恶及包庇官吏,其家妇孺皆罚为官奴,以儆效尤,整个凉州闻知大为震恐。

那些非在官吏而与匪盗有书信往来的,正暗自战栗,却又听闻邵璟将那些书信公开付之一炬,并说除首恶外,余者不办,往日与贼匪暗通款曲的,不过是为了保其家人不得已而为之,亦一概不问。然若他日再查出,当与首恶同罪,绝不姑息。

而胁从的盗匪一部分纳入新屯田中,精壮则选为凉州都督军士卒,非但免于惩罚,可分得土地,并免赋税三年。

一时盗贼气焰消减,而凉州都督军渐渐壮大。

敦煌战事正酣,沈偃不负众望,仅一月有余便解了敦煌县之围,这一战令敦煌守军心折仰慕,于是他又趁势联合敦煌各县各重镇守军与西戎军大战于马鬃山下,一战而溃西戎大军。此后他倏忽开阖,神出鬼没,渐渐包围仍在西戎手中的两县,又时时袭扰北边的西戎援军,一时间,敦煌局势大好。

腾出手来的孟良奉命勘察耕地,垦荒种粮,渐渐改革屯田法,以图保障前方粮草。

李氏一族既与邵璟达成一致,又知邵璟即将回京述职,知道机不可失,忙借出家中储粮,以备军需。余者豪族见了,纷纷效仿。在这青黄不接之际,粮草暂得保障。

邵璟当然知道李酉的意图,虽顾着武威郡太守的面子,不便擅动李酉职务,但却任命其十六岁的长子李任为刺史府主簿,此时便携其一同入京。

临行前,邵璟便将郭霁交托给孟良,令其闲暇时多加照拂。

郭霁倒也不如何孤寂,只日日独处偏院,整理邵璟搜罗的书籍。虽简牍书卷散佚脱落,不堪成文,整理起来十分繁琐,然她自幼蒙教,从前怠惰无成,如今杀下心来,非但书籍梳理得有模有样,自己也获益匪浅。

她一面心无旁骛安于理书,一面等待邵璟归来。这一等,便到了来年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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