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扑面,黄叶萧萧,田采穿过街市,驻足稍停,仰首瞧了瞧被白花花的午后阳光弥漫了字迹的匾额,一时间,什么也没瞧清楚。
“你家主人究竟是谁?为何非要见我啊?”
“见了你便知道了,哎……娘子小心台阶。”
田采翩然越过酒楼的门槛,轻轻提着裙摆,在仆从的指点下,踏着楼梯“噔噔噔”地,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二楼来。
当她远远望见二楼最尽头处,一个年少女子从精雕细镂的隔间中迎出来时,心中的疑惑才瞬间化为乌有。
“郭娘子,竟是你。你在这里,教我找得好苦!”
田采依旧是那样明媚而清脆的声口,又是欢喜,又是娇嗔。
瞧见田采那久别重逢的惊喜之色,郭霁心下暗道惭愧,忙上前,道:“别后倥偬,今日见你如此,我便安心了。”
田采便拉着郭霁的手,先是打量了她一番,又向周遭环视一番,见旁边戍卫分立,又见郭霁衣饰虽然花式素净,料子却是上乘的细绢,知她如今日子优渥,便低声叹道:“见你今日康健,我可放了心了。自你离开屯田营后,我听说你到了沈参军府上。好容易得了机会来城中寻你,哪知连寻了三次也不曾见你。好在有一日竟万幸见到了沈参军,可是他却说不知家中婢女的姓名。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自此绝了望。谁知不过数日,沈参军已经升任凉州假司马,他府上来人将我挑了出去。自此我便到了沈司马家,同他家的奴婢一样月月领钱,却并不给我安排什么差事。后来又给我安排了司马府旁边的两间房舍,且告诉我,他们郎君吩咐,让我挂了司马府奴婢的身份,也领薪资,却不必侍奉,可自由为生。若遇到什么人难为我,只管找到司马府,他们自会出面摆平。沈司马何等人,为什么会善待我一个官婢,处处照顾?我一听,便猜到定然是叨了你的光。司马府里有几个奴婢的房舍与我挨着,我便向她们打听你。这才知道你曾被沈司马姬妾绑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我不甘心,到处打探。今日竟能活着相见,真是意外之喜!”
郭霁便知沈偃信守诺言,当日百尺楼一别后,尽管忙于军务,到底还是吩咐家人将田采从屯田营捞了出来。而沈偃之所以如此,当然还是为了结交邵璟。而这沈偃,竟能对她的去向隐瞒得一丝不透,果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然而这些也难与田采说,只好一笑了之,便要邀她入隔间同饮。
那田采却凑过来低声道:“后来的事你或许不知道吧,沈司马那个姬妾——害你的那个,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了出去,不知怎么后来投河而死。穷凶极恶之人不得善终,真是大快人心!那沈司马倒是个念旧的,他念着往日恩情,还令家人去收葬。”
郭霁今日方知那女子竟落了这个结局,忽想起百尺楼那日沈偃借向她赔罪时说过的话,没来由地心中一惊。
“那个毒妇绝无机会再行恶事了”——当日沈偃的话言犹在耳——可是如果只是逐出家门的话,如何能断定他那下堂妾再无机会行恶?
郭霁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哪里不妥,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她出身大家,虽其族中人大多温情融洽,却也听闻不少高门贵族中不可言说的阴私秘事。如今虽无法仅凭一句话就断定什么,却也不由得她不浮想联翩。
田采正说得饶有兴致,却见郭霁并无预想中的畅快,反倒有些失神,不由住了口,向她脸上瞧去。
“既是故人驾临,郭娘子怎能如此怠慢。还不请贵客入席?”
有温和清润的男子声音传来,郭霁与田采不由循着声音处回顾。
不知何时,孟良已悄然立于隔间的门畔,笑着邀请两个女子入席。只见他口角笑容淡淡,既不格外热情,却也并不显得冷淡。正可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正是恰到好处。
郭霁司空见惯,倒不觉得什么,只上前为二人引见。田采却是难得见到这样人物,不由多看了几眼。又听见说是出身幽州豪族,如今正任刺史府参军,便忙垂目低首,敛祍整容,上前行礼。
她乃是官婢之身,孟良自然不该回礼,然瞧在郭霁面子上,便点头致意,又以东道主身份延请二人入席。
孟良是个周到的,早在命人请田采来时就叫酒人保又加了食案与坐席,三人便分宾主入席。
酒过三巡,孟良便问:“田娘子家在何乡,如今在这偏僻河西可住的惯?”
田采见问,忙欠身伏首回道:“参军见问,不敢不答。妾家籍在丹阳郡秣陵,十岁上随父到兖州谋生。不幸遇着兖州叛乱,被牵连以从贼判罪,故流落至此。凉州虽偏远,然繁华并不逊色。妾蒙沈司马恩惠,还过得惯。”
孟良不过随口寒暄,见田采说起乡籍,便点点头,道:“丹阳却是个好去处。”
田采见孟良夸赞丹阳,忙道:“丹阳亦是南乡偏郡,不敢比雍都繁华,亦不及中原并兖州富庶。然亦物阜民丰、品类丰富。饮食繁多,独有风味。其中出产丝帛,细软轻薄,以吴丝名声最著。刺绣、织染技艺天下闻名。冬无酷寒,夏无酷暑,山水青绿,和暖怡人。”
孟良一面饮酒,一面耐心听完,只微笑道:“丹阳勇卒,天下闻名!”
田采也是个知趣的,见孟良所重,与她颇不相同,言谈上便更加小心,回道:“参军谬赞,实乃我乡籍之幸。”
“孟参军心系天下,如今边关有战事,所谓心之所向,言行于外,因此听到‘丹阳’,便想到‘勇卒’,实在令我等小女子倾敬。然今日正为消遣,何须处处公事。”郭霁笑着打趣孟良,便又转身举杯向田采致谢,道:“当日长路险阻,你我历经生死,途中多得田娘子照拂,无以为谢。今借孟参军杯酒,谢娘子厚义。”
田采见郭霁出来解围,心下感激,卑辞自谦,方举杯与郭霁共饮。此后酒觞烘托,气氛渐渐熟稔。
孟良既知田采如今在沈偃名下,又见她适才似在市坊间向众女子售卖织物布帛,却并不在沈偃家中任事,便猜到此中情由,道:“田娘子受沈司马庇护,自然无有不如意的。然娘子与郭娘子有旧,若有需要孟某处,尽管吩咐。孟某虽人微言轻,却也乐于效力。”
田采知道孟良出身地方豪族,虽然不敢比那些一等一的天下贵家豪族,却也教养深厚,故而即便与她这样身份的人说话,也是满口谦敬,毫无倨傲。可她自知身份悬殊,若非因郭霁,别说如今身为官婢,就是从前身为殷富之家的商户女子,也是难得一见豪强家的公子。
若是换做别人,或许就自惭形秽,谦敬致谢而已,并不敢信以为真。然田采却是个有胆略的,因此便恭敬回道:“多谢孟参军垂怜。妾别无所长,唯善裁衣织绣并手制饰物。若能有幸为参军及尊府女眷修容裁衣,或可回报参军之德。”
孟良便明白她是想将自己裁制的衣物饰品,鬻售与他家,赚取佣金,便笑道:“我身为男子,本不在意衣物。然家中却有几个婢仆,容颜虽陋,或可借田娘子妙手,修饰一二。”
田采听罢,喜上心头,便即道谢:“妾自获罪以来,遍尝辛酸。如今在这陌生他乡,蒙参军关照,感激不尽!”
孟良不以为意,只略点点头,便转向郭霁,道:“日前仆托郭娘子寻人,令娘子劳顿辛苦。如今我已行动如常,可自行带人寻找,再不敢劳动娘子。”
郭霁瞧了瞧他衣领处露出的白纱,道:“参军身负重伤,尚在恢复中,若继续辛劳,恐怕留下病根。我日常无事,便当出游了。只是我寻了十余日,也曾打听到确实有人见过这样一个人。可并无人知其行踪,不知是否已经不再姑臧城了。若是常乐在的话,自然打听得出,可如今他外出,真是令人毫无头绪。”
孟良听罢,便叹息道:“若是别人,不管是精通天文还是地理,也没什么可惜的。可是这个人精通舆图及水务,眼下河西干旱,许多河泽枯竭,正需这样的人才。”
说话间,便有孟良的近身仆从隔着门前来回报:“酒楼主人求见参军。”
孟良略一思忖,道:“我这里有客人,你跟他说改日再见吧。”
那仆从道去后不过片时,便又来复命,道:“小人已将参军吩咐带到,那主人说不敢扰了参军清净,然有些新制的果点奉与参军。并说,因参军今日枉驾光临,二楼并不敢放别的客人上来。参军在此就如自家一样。”
孟良沉吟道:“既如此,将果点摆上请两位娘子品尝。只是我们去时,你将二楼雅间的费用折好了交付柜上。”
仆从一叠声答应着,便命人端了主人所奉饮食端了上来,奉上孟良等三人各自食案上。只见除了自制的肉醢、橘酱、饴糖梅子、炸面果子以及用琉璃杯盛的葡萄美酒外,更有新腌的醉蟹、鲜切鱼膾、清拌胡瓜、醋芹等贵重食材。
这些菜肴,不要说在鱼鲜贵重的河西,便是在雍都,乃至于鱼米水乡,也非寻常食物。
那仆从见主君欣然接纳,便知这饮食是投着主人之意了,便笑嘻嘻请示道:“这家主人记挂着参军往日恩典,心不自安,情愿奉送,参军何必不领情呢?”
郭霁等人听罢,便知孟良于这酒楼主人有恩惠,故来承奉,然孟良到底谨慎,不肯受他的人情。
只是孟良虽亦讲尊卑高下,然御下一向宽和,只要仆从行止不过分,没有触碰规矩底线,他便不计较,见仆从为酒家主人说话,心里明镜似的,便笑道:“你去告诉酒家主人,我不过秉公处事,让他安心就是。替我谢了他的好意,只说滋味极佳,两位娘子十分赏识。至于二楼的费用,不可私自替我省减。一会我们去时,他若送些什么饮食,只要不是格外贵重的,你自己拿了犒赏今日跟来的人吧,不必再来告诉我。”
那仆从知道孟良,言谈温和,内里方刚,遂不敢再劝,又见有酒食犒劳,自然喜不自禁,忙应诺带人离去。
孟良因有伤在身,不食腥膻,便将自己案上的鱼脍、醉蟹拿了,离席分与郭霁与田采。
郭霁过意不去,正要推辞,那边田采更坐不住,已经慌忙起身,辞道:“妾微贱之身,岂敢劳动参军。”
孟良瞧了她一眼,又回头向郭霁温言笑道:“我受了刀伤,不敢食用发物。如此美食,我既无福消受,有幸赠予佳人,方不算暴殄天物。郭娘子知道我不是虚情之人,当劝田娘子赏光才是。”
田采忙道“不敢”,郭霁便笑着起身,接过孟良手中食盘,道了谢,自行与田采分了。田采见此,方安心归坐。
孟良一面饮酒,一面瞧着郭霁等人食蟹、鱼脍,便道:“这鱼脍闻着就新鲜,只是刀工实在粗疏,影响口感。且蘸料寻常,其中的椒麻蘸汁,用的是干晒的。若用新鲜的,捣以韭酱,味道更佳。”
郭霁不由笑道:“你说你堂堂幽州孟氏的嫡长公子,决断凉州的刺史参军,正事还忙不完呢,竟还有余力关心着庖厨之事。也是个奇人了。”
孟良便道:“郭娘子且将就着用些,待我伤好了,定然寻个闲暇,亲自为你做鱼脍,谢你上月帮我说服秦冲那破落户。否则我至今还焦头烂额呢。”
郭霁听他称呼秦冲为“破落户”,不禁抿嘴而笑,并不接话,只道:“些微小事,何须放在心上。”
那边田采听得“奇人”二字,忽想起酒楼主人送来饮食之前,孟、郭二人说起寻一个异人的事。她出身商贾之家,最会察言观色,见时投机,便道:“适才孟参军并郭娘子说起一个异人,擅长什么‘舆图’的……所谓舆图是不是就是疆域山水之图啊?”
孟良一听,顿时上了心,忙正色道:“田娘子可曾见过此人?”
“我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但画地图的,我倒是见过一个。”
孟良听得希冀大起,忙起身揖拜,道:“娘子快说说在哪里见到此人。”
田采被他这一揖拜惊得惶恐起身,回拜道:“若果真是我见过的那人,倒也好找。我日前还向他推售过一条腰封。只是那人衣衫弊旧,不像个什么人物,未必是参军要寻之人。”
孟良越听越觉得是,欣然喜道:“你不必管是不是,只将他所在告诉我。”
“我也是无意间遇到的,并不知他所居在何处。”田采见孟良似有失望之色,于是搜肠刮肚地想,猛然想起一事,便道:“我是在赌市见到的此人,也不知他如今还去不去那里。”
“若果真是此人,田娘子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过后我必答谢娘子。”孟良大喜过望,先向田采道谢,又向郭霁道:“赌市入夜方开,其间不但有人赌天下大事,亦有人讲解时势,郭娘子若有意,可同往一游。”
郭霁是去过赌似的,今年早春时,述职归来的邵璟便是在那里等着她的。但是孟良并不知道,她也就不必告知他,于是笑道:“既如此,还请孟参军带我去开开眼。”
孟良回首一瞧,见她虽衣饰简单,身形单薄,然笑容灿烂、风姿绰约,心中暗自感叹:怪不得眼高于顶的梁武放着雍都那么多美人不动心,独独钟情于她。可见绝色容颜固然能令男人醉心,然如她这种看似温婉柔和、无欲无求,实则心如流风、特立独行的女子,更是世间少有。
可惜了——他默然叹息——诚如那上佳的醉蟹,他不得享用,这样好的女子,梁武只怕也无福消受。
他拈着手中的琉璃杯,心头不由起了遗憾。
世间贵重珍奇,从来都不坚牢。譬如琉璃之杯易碎,譬如光风霁月难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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