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了一夜息风,第二日是难得的丽日晴天。凉州的冬晨来得极晚,朝食过了晨日方升。阳光斜斜地穿过光秃秃的枝条,爬上窗棱,灿灿烂烂地照了一地红光。
郭霁与几个侍女一同将修整好的简册搬到屋檐下的长廊上晾晒,陈木与新竹的味道混着墨香的芬芳交缠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小院。
鸟雀叽喳渣地飞来,有的落在枯枝上,有的落在窗槛上,有的落在庭前的梅花上,有的飞到高高的树头啄食已然枯朽了的红柿……还有两只竟不怕人,飞落在新鲜简牍上,用喙“嘟嘟嘟”地凿着杀青不净而残留的青皮。
留在廊下看守的侍女便挥着衣袖,口中一叠声地喊着“去!去!去!”地驱赶着。那鸟雀吃了一惊,拍着翅膀,扑棱棱的一声,很快地投身于瓦蓝的天际,飞的多远。
那侍女被扇了一头灰,又觉脸颊上一阵乎乎的,便摸了摸脸,顿时惊叫着笑骂起来。同时弯腰捡了一块石头,跳着脚狠狠地投掷出去要打那飞鸟。
郭霁回头问:“怎么了?”
旁边的婢女便笑得前仰后合的,话都说不流畅了,道:“呵呵……必是……必是被鸟粪糊了脸……这是上天向她投喂呢,她既接住了……呵呵……必然后福无穷……”
那名侍女见同伴打趣,着了恼,也不顾郭霁在旁,上手便往她脸上拧一把,道:“教你伶俐,我撕了你……”
却不妨她那手上仍有鸟粪未擦净,这一拧,全抹在另一名侍女脸上,俩人便笑着打闹起来。
郭霁一则因为自己如今亦是官婢身份,虽说她们都是邵璟派来侍奉她的,却一向客气。二则她自己本就年少爱笑乐,不是御下严厉的,尽管如今身历患难,不似从前肆意欢愉,却也并不日日愁苦对人。见二人笑闹,她也只笑笑,命另两个侍女拦着,别让她们踩了简牍。
“谁扔的石头,没轻没重的?差点砸在仲郎身上,真是没个上下尊卑了!”
忽闻一声断喝,笑闹的固然惊了一跳,忙停了下来,便是郭霁并另两个看热闹的也都忙去看向来人。
却见常乐并两个婢女簇拥着邵璟进了院来。那个之前用石头掷鸟雀的侍女听见差点砸了家主,惊慌不已,既不敢承认,却不由目光瑟缩,脸上已然带出行迹来。
领头的婢女听见声音,从室内迎了出来,见状,虽不能全然知悉此事,却大致明白了过来,上前推了一把那侍女,道:“你这小婢子平日里慌手慌脚的,今日又作下了什么祸?还不赶紧赔罪认罚!”
那侍女惊醒过来,赶忙就着那一推,就跪下来赔罪,结结巴巴道:“我怕鸟雀啄坏了郭娘子简册,这才……这才……用石头打鸟雀。不想惊了主君……奴婢是无心……”
那侍女虽然吓得够呛,却也知道揣度他人之心,并不提她以石投鸟是因鸟雀粪便甩在她脸上,偏偏说是为了保护郭霁新整修的书籍。她料想郭霁等人不会拆穿,又心知邵璟听闻是为了保护郭霁的简牍,必然不会怪罪。她结结巴巴的,固然是因为害怕,实则也是为了暗中观察邵璟等人的反应。
其实邵璟对奴仆婢女这等鸡毛蒜皮从不留意,也无心分辨她的话,只上前看郭霁修整的简牍——却原来都是他书房中那些胡乱存放的断简,如今都按着顺序整整齐齐排列,又一册一册地用熟牛皮编好,上面字迹蚕头燕尾、清晰有力,却又不失端正娟秀。
邵璟知道她是为自己取阅便利,心中感激,嘴上却并不特意致谢,只笑着道:“这一手字写得更好了,阿兕用心了。”
郭霁道:“承蒙谬赞,我是个疏懒的,当年没少受业师教训。”
邵璟笑着点点头,道:“这我知道,你当初师从颍川丁夫人习字。后来丁夫人也曾受家母所托,教授舍妹。不为别的,只因我曾听令兄说起你小时候写字不比螃蟹乱爬好,自从跟随丁夫人,大有长进。”
郭霁这才恍然,脸上却有些赧然。而常乐笑嘻嘻在旁边看着,此时便上前解围。
常乐趁机悄然挥手命那名闯了祸的侍女退去,随即又令跟着他来的两名侍女将手中匣子奉上,呈过来给郭霁过目,一面道:“仲郎担心娘子配饰不足,新得了点首饰玩意儿,赠予娘子,以增娘子妆容之美,并供娘子案头把玩取乐。”
郭霁不知匣子里是何物,但猜着必然贵重,正想推辞,而常乐却刚巧要伸手就侍女手中打开匣子,出示于她。
邵璟虽目不斜视,却早扫到了常乐的小动作,便作漫不经心状,道:“收起来吧,给郭娘子取出外出衣物。”
常乐会意,知道他嫌麻烦,不欲与人行推拒客气那一套,便立刻从命,令侍女将匣子送入室内。如此一来,郭霁竟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了,只好咽回了要说的话。也不知邵璟要带她去哪,见他不说,也不便问,只披了一件大氅便随之外出。
二人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就步行西去。
见随从的人远远跟着,郭霁方道:“不知使君赐予何物,想必俱是珍品,无功受禄,内心不安,还请使君收回。我受使君大恩,曾不言谢,使君不可赠赐太过,方是处长之道。”
邵璟见无人在旁,也随意许多,便回头觑了她一眼,道:“你何时能不左一口一个‘使君’,右一口一个‘都督’的。按说你我情谊今当胜昔,为何郭娘子称呼生疏如此?”
郭霁垂首沉思,半日低声道:“你待我恩义固然远胜于昔,我对你感激无以言表。可情谊虽近,身份却远。唯有谨慎,方可持久。”
邵璟皱了皱眉,道:“若不谨慎,便不持久?那敢问娘子,担忧何事不得持久?因何不得持久?”
郭霁一时语塞,竟然答不出来,便低了头在他身后慢慢跟着。
邵璟对此视如不见,不喜不怒地向她一笑,便扬长而去。郭霁迟疑了一下,快步去追,穿过临时刺史府邸的后街,又越过几家民居,越过一座河桥,便到了一处野地。郭霁急赶慢赶方能险险跟得上,待追到他身后时,已到了一处垣墙外,邵璟就停在门前等她。
见他不急着叫门,她也只好驻足。环视四面风光,只见这一处垣墙圈住了方圆二三里地的广袤土地,虽不华丽,却阔大豁然。
垣墙之北,背靠茫茫群山。山上虽不似关中树木茂盛,然亦有点缀之林。正值隆冬,天气肃冷凛冽,晴空湛湛,远山不起霭,近谷不生烟。天地如画,唯有风吹草木,打破苍寂。
垣墙南门外,不过百步,便是一条长长流水,流向远方旷野之间。垣墙之内,似有隐隐屋宇,并时而有马鸣之声随风飘来。
郭霁知道邵璟喜欢射猎骑马,在渭北便有专门的园林用来游猎。可在这凉州,邵璟乃是朝廷临时委派的刺史,敦煌战事了结,凉州事务治理,他这等身家的人,必然不会淹留于此。然他到底贪恋这点嗜好,乐此不疲。
二人沉默已久,眼看着跟来的人近在眼前了,邵璟先开了口,只是也不回头,只背对她负手而立,语气平淡如常,道:“那点子东西,不过是从西戎王那里缴获来,打点入京及赏赐军功所剩之物,你不必放在心上。且你一年来为我案牍劳形,便权作润笔之用。”
郭霁听此言语,挑不出什么来。何况落魄的不过是她,邵璟却仍旧是那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世家贵公子,无论是珠玉金宝还是珍奇玩物,他当然不看在眼里。
若是这样下去,只怕糟蹋了他的一番心意,郭霁想到此处,随即笑道:“若依你我情谊,阿兄还要给什么润笔费,那才是刻意生疏呢。阿兄既存心若此,怎么反怪我生疏?”
这番言谈算是说到邵璟心坎上了,便回转身来面向她,却见冬日的阳光散在风中,而她鬓发翻飞,笑靥如花。只是适才走得奔忙,插在鬓边的梳栉从发髻上垂落下来,被一团青丝缠绕,堪堪挂住,摇摇欲坠。
邵璟也没多想,伸手便想去帮她取下梳栉好重新插戴整齐,刚刚地伸出手去,蓦地心中一动,便停了下来。他心思飞快,行动迅捷,伸出的手自然而然地在半空中变了姿势,指着她的鬓边,略带笑容,以目光示意道:“你这梳栉倒戴的别致。”
郭霁正疑惑于他伸出的手掌仿佛有什么别的意思似的,又见他似乎是用手指点她的头饰有异,这才安了心。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面懵懵懂懂看向他的手势,一面却本能地微微侧头,下意识地去摸了摸今晨新别上去的梳栉,这才发现原来已不在发髻上了。她一面摸索了两下,一面抬头,刚巧对上他暗含揶揄的笑容,不由得有些慌乱。这一慌乱反而更错过了梳栉悬挂之处,她只道是那梳栉遗落了,不由低头去地上寻。哪知这一低头,那梳栉再也耐不住,终于掉在尘埃中去。
她正要俯身去拾起,却被邵璟抢先了一步。邵璟拿起梳栉,就在手掌中略看了一眼,却见不过是一把木制的栉。他用手掂了掂,并不重,不是什么贵重木料。只是形制精致巧妙,缠枝海棠的纹饰也灵动,却也与她的发髻适宜。
他伸手将梳栉还了回去,瞧着她侧过身去抿了抿鬓发,便道:“你的日用我不大经手,不知他们竟这样敷衍。”
郭霁将梳栉重新插回头上,忙笑着分辨道:“这不是府上之物,是那日出去闲逛时多看了一眼,谁知孟参军明察秋毫,就买了相赠。”
邵璟顿了一顿,笑道:“明察秋毫!”
郭霁听他话语中似乎别有意味,隐隐猜着他莫不是对孟良与她有些误解?又想那日连田采也要言语试探,大约她与孟良果然走得近了些,便正色道:“孟参军是个周全人,使君若是笑我措辞有误则可。且不可笑孟参军。”
邵璟见她急了,连称呼都冷淡许多,他照旧不改悠闲散淡之态,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缓缓道:“郭娘子稍安勿躁,我并没笑。”
郭霁见他推得干净,自己反倒落了痕迹,便后悔造次,当此情境,只得道:“从前只道他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来了河西才知道,他竟然这样能干,从前真是小看他了。”
邵璟却没接茬,只口角边露出一抹笑容,道:“到底是我疏忽,改日命他们送些衣物首饰。”
郭霁总觉得他有些不悦,心里只觉得怪怪的。他似乎对那梳栉有些不满,便想要趁他不备暗自取下那梳栉,又怕露了行迹,到底没动,道:“何必呢?今日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那不算什么……”他说到这,眉头微皱,随即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颇有见识,未必看得上那些俗物,不过是让你打赏用的。如今我倒有一宝物,千金难买,你看了定然欢喜。”
说罢他向跟来的人招招手,便有侍从上前去叫门,开道。随即他率先入了门去,里面便有仆从纷纷前来迎接。邵璟并不理会,径直向内而去。
郭霁跟着进去了,才见这与其说是一个院落,不如说是个小型的厩马苑。看样子尚未建成,里面屋宇陈设简陋,并无亭台池泽之饰,然则马厩、草料、遛马场、鞍马辔头等马具却一应俱全。而那些负责管理喂养马匹的仆从,皆是手脚利落、精细干练之辈。其中多为从凉州各地招来的善马者,甚至还有戎胡马奴。这些人迎接完主君后,便都各就其位,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养在此处的马匹不算多,郭霁一一看去不过数十匹,只见有的在马奴的牵引下踩着冬日的枯草漫步,有的在人工挖掘的流水中饮水,有的在慢悠悠地食用上等草料,也有的三五成群地奔驰在赛马道上……
郭霁对于马匹算不得精通,然到底出身不同,又常与公主贵女们骑乘赛马,见过些天下名马,此时见了邵璟这马,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虽只数十匹,却都是西域名种,迥然不同于京城改良马种,一望便知个个都是价值不菲的骏马神驹。
“到底是邵仲郎啊,到哪里都少不了骏马陪衬。如此精品,别人得个一两匹便了不得了,你从何处弄来这许多?其中随便一匹只怕也得价值数千金——可见阿兄的产业,在雍都贵家子弟中,也堪称首屈一指了。”
邵璟神情得意,招手唤过一名马奴过来吩咐了几句话。那马奴去而复返,返回时手中牵着一匹通身如雪、英姿神俊白马,恭恭敬敬地将缰绳递到邵璟手中。
邵璟轻拉缰绳,将其拉至身边,然后顺手拂了拂马鬃,满眼含笑。
他便看起来神情颇为激扬,向郭霁指点道:“阿兕,枉你聪慧知书,却也如此见事不明。我这些马不花费一分一毫。别说这些马,就是这些戎胡马奴,也是白得来的。”
郭霁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都是敦煌之战中缴获来的战利品,而那些马奴自然亦是归降或俘虏的胡人。
“上去试试!”邵璟说着便轻拍马臀,将马赶到郭霁身边。
郭霁上下打量起这马,摇了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不知此马是何品?我竟从未见过这样的马。”
邵璟道:“此马产自大宛,号为‘天马’,有缁、绛、白三色,然无论何色,皆通体一色,无一丝杂毛,其名号仅次于汗血宝马。大宛天马为西戎右王酷爱,逼着大宛王按时进献,可攒了不知多少年,方得了八匹,哪知一朝尽落吾彀中矣。昨日送了韩侯两匹,赵忠一匹,李酉一匹,姑臧太守一匹。这一匹最是神俊,便赠予我们阿兕吧。”
郭霁见此良马,心向往之,听闻是赠予自己的,便亦上前抚摸那马首,爱惜不已。此马鬃毛飘逸油润,她只觉手掌心里如清风拂过般一阵酥软。
骑奴赶忙地取来了换马凳,供她踩着上了马。那马早经过善于驯马人之手,脚力入神而性情温顺。她一直疾驰,好不惬意。
她绕着马场快马奔驰了大约一刻钟,这才放缓了,信马由缰地徘徊片刻,这才下了马来。
却见邵璟早就在马场边上支了个大大胡床上,也不顾身份,一面吃着蜜汁浸过的板栗仁儿,饮着酒,一面趔趄着身姿闲坐着观看她纵马驱驰,很是清闲恣意。
“好身手,不改昔日风采。”
看着汗渍淋漓、面若桃花的郭霁,邵璟眯了眯眼睛,笑着赞道。
郭霁拿了巾帕擦脸,随即回到他身边,却见并未设席案,只在他对面放了一张胡床。这一张空着的胡床比他坐的那个也只略小些,为了与胡床匹配,面前的几案比寻常的要高些。上面摆了茧丝糖、蜜汁栗子、糖霜杏脯,甚至还有即便在雍都也难得的淮南柑橘,此外便是琉璃杯葡萄酿。
邵璟到底是改不了膏粱子弟的豪奢,虽则勇于任事,不避劳苦,危难之际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然一旦有了机会,还是京中子弟的富贵做派。
无论是雍都高官贵女还是边境子民,自开国首倡骑射以来,时人多穿犊鼻裤,其实坐胡床、胡凳也不再有风化之伤,只是不端庄雅驯罢了。风餐露宿、幕天席地都有过,郭霁自非从前那个京中贵女,因此倒坦然坐在胡床上,只是并拢双腿斜签着,坐姿上不似邵璟的放浪形骸。
骑乘之兴令她有些口渴,她伸手便要去拿案上的葡萄酒,邵璟却示意仆从换做黄酒。
“兴高汗发之际,最忌寒凉。骑乘之后,这葡萄酒十分不相宜。”邵璟自呷了一口美酒,向她解释道。
一时热腾腾的黄酒上案,郭霁方向邵璟敬酒致谢,谢他赠马之德。邵璟不以为意,只远远晃了晃酒杯,便一饮而尽,算是受了她的谢。
“我见阿兄此间良马甚多,稍后可否一观?”郭霁见邵璟高兴,便借机开口提要求。
邵璟点头,道:“我对良马,不喜外炫。但如果是你,尽可一一观赏骑乘,看上了哪一匹,可自行牵去,不必问我。”
“邵家阿兄……”郭霁手中捏着个杯子,话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只默默垂头不语。
邵璟睨了她一眼,揶揄道:“怎么,这就感动得无以言表了?”
郭霁见他情谊虽厚,可话语却故作谑笑,一时答又不是,不答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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